皇宮永康右門外,青石板路兩側早已列滿各式馬車,內外命婦們身著規整朝服,按規制集結等候。
內監們手持名冊,正引著命婦們依次踏入慈寧門,宮宴前的肅穆中透著幾分井然。
一二品大員的家眷、勛爵世家與宗室親眷,無需隨眾排隊,自有專人引著從側道先行入內。
其余官宦人家的命婦,則按品階高低排成兩隊,靜待傳召。
昭安伯爵府的馬車剛停穩,老夫人扶著侍女的手緩緩下車,抬眼便見原先該屬昭安府的位置已被別家佔去,管事正引著她們往普通官員命婦的隊伍尾端去。
昭安伯夫人頓時沉了臉,抱怨道︰“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嗎?咱們再怎麼說也是三等伯爵府,怎的連優先入場的資格都沒了?無非是瞧著咱們府里落魄,才這般怠慢!”
她說著,目光掃向老夫人的背影,咬了咬牙上前。有她這位一品侯爵老夫人的誥命在,那些內監總不至于不給臉面,總好過在這兒排隊受氣。
昭安伯夫人堆著笑對老夫人道︰“母親,您看這宮里的安排實在不妥,咱們府里雖不比從前,但您的身份擺在這兒……要不您去跟管事說說,免得咱們在這兒耗著?”
老夫人緩緩轉過身,鬢角的白發在晨光下格外顯眼,她淡淡瞥了一眼,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既是宮里的規矩,便該遵行。何況咱們府中如今無一人在朝掌權,雖是昭安伯府,在旁人眼里也未必能高看幾分,這待遇本就合該如此。”
說罷,她便徑直往隊伍末尾走去。
昭安伯夫人被噎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訕訕地退了回來。
老夫人現在是破罐子破摔,不管他們的臉面了。公爹當年只顧著尋花問柳,何曾好好教過下面子嗣。
她本就不高,在京里也沒什麼人脈,能有什麼法子?
昭安伯夫人終究是沒敢違逆宮里的安排,只能憋著氣,不情不願地跟著老夫人排在了隊伍末尾。
京城里的世家貴冑誰不知道,如今的昭安伯爵府早沒了當年的體面。
府中掌權的全是庶出子女,更難堪的是,這些庶子庶女的生母盡是賤籍出身,在上流圈子里本就是最上不得台面的。
平日里各家應酬,早已少有人願與昭安府往來。
如今宮宴上的怠慢,不過是眾人鄙夷的冰山一角。
私下里早有傳言,待老夫人這位最後的“體面”不在了,朝廷定會尋個由頭收回伯爵爵位。
畢竟,一群賤籍所生之子,實在不配與真正的貴族同列。
昭安伯一行人剛站定在隊伍末尾,身後便傳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與車輪碾地聲。
一輛裝飾精致的朱漆馬車緩緩駛過,車廂外懸掛的青色絲絛隨著車身輕晃,一看便知是勛貴人家的規制。
昭安伯夫人正跟著丫鬟低聲抱怨著,見那馬車剛駛過她們身側不遠,卻突然停了下來便止住了聲。
車簾被侍女輕輕掀開,先露出一雙繡著纏枝蓮紋的朱紅繡鞋,緊接著,一位貴夫人扶著侍女的手,緩緩走下馬車。
她身姿端莊,發髻上插著赤金點翠步搖,面容溫婉卻自帶威儀,目光越過人群,徑直朝著昭安伯夫人的方向而來。
昭安伯夫人一看來人,臉上立刻堆起熱絡的笑意,上前兩步就想招呼。
可來人像是沒看見她一般,目光徑直掠過她,落在了她身後的老夫人身上。
下一刻,她對著老夫人福了福神,語氣滿是關切︰“長姐怎在這兒排隊?你有一品侯爵老夫人的誥命在身,又是我們威遠侯府的嫡女,這個年紀了,怎能跟著普通命婦一起排隊受這份累?定是這些管事沒弄清楚規矩!快,弟媳扶你從側門進去,宮里的人都認得威遠侯府的牌子,沒人敢攔著。”
老夫人聞聲轉過身,見是弟媳,原本淡漠的眼神多了些復雜。
兩人不過相差五六歲,可弟媳身著朝服,鬢發梳理得一絲不苟,面上不見半分細紋,身姿挺拔氣度雍容,看著竟像三十出頭的人,與自己這鬢染霜華、形容憔悴的模樣比起來,簡直不像同輩人。
她想起嫁入昭安府後,同胞弟弟因著她半生磋磨,待她向來關切,時常派管家送些滋補之物,言語間也總透著擔憂。
可這份姐弟情分,卻始終隔著一道她跨不過去的坎。
那年她接連失去孩子,卻都因下面姨娘的暗算與丈夫的漠視和庇護沒能保住。
最後一次時,她躺在病榻上,心如死灰,派心腹去威遠侯府求弟弟為她主持公道,哪怕不能懲治,至少允她和離,脫離這吃人的昭安府。
可等來的,卻是弟弟派來的管家帶來的拒絕,“威遠侯府嫡女和離,傳出去會壞了家族名聲,絕不可行”。
那一刻,她對娘家最後一點念想也斷了。
後來弟媳特意來看過她,握著她的手勸道︰“長姐,雖說親生孩子沒了,可府里還有庶子,您若是抱一個養在身邊,悉心教導,將來也是個依靠。如今姐夫已經去了,您是一品誥命老夫人,本就是昭安府最尊貴的人,想護著誰、想怎麼過日子,全憑您心意,日子未必不能過得有滋有味。”
可弟媳哪里知道,她的心早在一次次喪子之痛與娘家的拒絕里,已經死了。
縱然後來弟弟時常示好,弟媳百般勸解,她也再沒回過威遠侯府,更沒再主動聯系過娘家。
那份絕望太深,深到讓她徹底放棄了這個曾以為能依靠的“根”。
此刻看著弟媳仍然真切關切的模樣,老夫人只是淡淡收回目光,輕聲道︰“不必麻煩,我既在昭安府,便守昭安府的規矩就好。”
語氣平靜無波,仿佛方才那些翻涌的舊事,都只是過眼雲煙。
身後的昭安伯夫人看著這情形,急得手心冒汗。
有威遠侯夫人出面,本是能免排隊、掙體面的機會,老夫人偏要這般死 ,平白錯過!
她攥著帕子,暗自嘀咕,臉上卻不敢露出半分不滿。
威遠侯夫人甦氏見老夫人態度堅決,眉頭微蹙。她早習慣了這位大姑子的淡漠,可心里也藏著難言之隱。
既同情大姑子為威遠侯府犧牲半生、落得如此境遇,又深知侯府絕不能出和離的嫡女。
若大姑子當年真的和離,她的女兒將來議親,定會被人拿“姑母和離”說事,壞了名聲。
正因這份顧慮,她這些年才總想著勸大姑子在昭安府安身,可每次都被冷淡拒之門外。
甦氏壓下心頭的無奈,目光轉向身後的昭安伯夫人,隨口問道︰“宗哥兒媳婦,我記得你年初便遞了請封伯夫人誥命的折子,怎的今日見你朝服上還沒綴誥命紋樣?”
這話像一把錘子,狠狠砸在昭安伯夫人心上。
她臉色瞬間青一陣白一陣,只覺得周圍看過來的目光都帶著嘲諷。
可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她出身小門小戶,丈夫又是青樓女子所生的庶子,即便佔著昭安伯正妻的名分,朝廷也以“出身不符規制”為由,把她的誥命折子駁了回來。
如今她空有“伯夫人”的稱呼,卻沒有正經誥命,在一眾有誥命在身的命婦面前,本就矮了半截,此刻被甦氏當眾點破,更是難堪得指尖發顫。
她強壓著羞惱,斂衽躬身行了一禮,聲音帶著幾分僵硬︰“舅母誤會了……朝廷把折子駁回來了,只說不合規制,也沒給別的解釋。”
話說得含糊,頭卻垂得更低,生怕別人看見她眼底的窘迫。
老夫人不願再與甦氏糾纏,抬手輕輕擺了擺,語氣淡漠得沒半分波瀾︰“你的馬車停在這兒,擋了後面的路,快些進去吧。我的事,與你們威遠侯府無關。”
這話像一道無形的牆,將甦氏所有想說的話都堵了回去。
她望著老夫人鬢邊簌簌的白發,又瞥見對方眼底深不見底的疏離,終是咬了咬唇,將剩下的勸說咽了回去,只低聲留下一句︰“長姐保重身子。”
說完,便再沒多停留,帶著幾分訕然,轉身快步上了馬車,吩咐車夫駕車入內。
馬車駛離時,老夫人卻連目光都未動一下,只靜靜立在隊伍末尾。
昭安伯夫人攥著帕子,心頭憋著股想訓斥老夫人不懂事的,放著威遠侯府的門路不用,偏要耗在這兒排隊,簡直是自討苦吃!
可眼瞅著前後都是各家命婦,衣香鬢影間盡是打量的目光,她只能把話死死咽回去,等回府再算賬。
況且今日本就有求于老夫人,若是此刻惹她動氣、在外頭出了亂子,反倒得不償失。
就這般,一行人在隊伍里又站了近半個時辰。
排隊的功夫,前後的女眷們漸漸聊開,話題竟都繞著今早京里的坊間傳聞。
不知怎的,尋常百姓家女子的遭遇,忽然成了熱議的話題,連她們這些深宅大院里的官宦女眷都有所耳聞。
“說起來真是唏噓,不管是咱們這樣的大戶人家,還是街頭的平民百姓,女子的命竟也差不多,都是身不由己。”
“話是這麼說,可咱們好歹吃穿不愁,還有個體面身份。那些平民女子才可憐,吃不飽穿不暖不說,還要被丈夫打罵,一輩子被困在柴米油鹽里,哪有什麼奔頭可言?”
議論聲斷斷續續飄進沈令婉耳中,她垂著眼簾,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袖角,眼底悄然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瀾。
而昭安伯夫人只覺得這話題新鮮有趣,見後面一位相熟的主事官女眷也在聊,立刻湊了過去搭話,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起坊間的傳言,全然沒注意到身旁老夫人。
宮宴殿內早已擺開席面,女眷們按品階分坐,方才排隊時聊起的坊間傳聞,竟還在席間蔓延。
有人仍當趣事閑談,也有家世深厚的女眷皺著眉沉默。
這般尋常百姓的瑣事突然傳遍京城,又鬧到宮宴上來,總覺得透著股不尋常的意味。
老夫人獨自坐在角落的席位上,昭安伯夫人正忙著湊到相熟的命婦跟前寒暄交際,巴不得離這位不懂事的老夫人遠些。
威遠侯夫人甦氏幾次隔著人群朝她遞眼色,想邀她到侯府的席位同坐,都被她微微搖頭拒絕。
老夫人望著殿內衣香鬢影、言笑晏晏的貴婦們,忽然生出一陣恍惚的感慨。
這般宮宴,于她而言只剩滿心無趣。
兒時在威遠侯府,她總盼著節慶宮宴,能和姐妹們一起看歌舞、嘗點心,滿心都是見世面的歡喜。
可如今歷經半生磋磨,再看這些虛浮的熱鬧,只覺得索然無味。
正出神間,身後忽然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個小宮女捧著酒壺匆匆走過,不慎撞到了她的胳膊。“嘩啦”一聲,酒壺傾斜,琥珀色的酒液險些灑在她的朝服上。
“老夫人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小宮女嚇得臉色發白,忙屈膝行禮告罪。
老夫人本就不在意這些瑣事,見朝服並未沾濕,便抬手示意她起身,聲音溫和︰“無妨,你且去忙吧。”
小宮女卻沒立刻走,反而抬眼對她飛快地笑了一下,伸手從袖中取出一杯溫熱的酒,親自遞到她手中︰“老夫人年歲大了,這宮宴殿內寒涼,多喝些暖身的酒才能撐住。”
說罷,她不等老夫人回應,便轉身快步融入了往來的宮人之中。
指尖剛觸到酒杯,老夫人便覺出不對,杯底似乎墊著什麼薄薄的東西。
她心頭一緊,不動聲色地將酒杯湊近,借著寬大連袖的遮擋,指尖捻出一張卷成細條的紙條。展開的瞬間,上面寥寥數語如驚雷般砸在她心頭,方才的雲淡風輕瞬間褪去,眼底只剩難掩的驚愕。
她飛快掃完紙條上的內容,指尖微微發顫,立刻將紙條揉成一團塞入口中,端起酒杯,就著溫熱的酒液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滑過喉嚨,壓下了翻涌的心跳,也將那張紙條咽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