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京城已染了幾分清寂,街旁的槐樹枝頭綴著半黃的葉子,風一吹便簌簌落下,混著街角桂樹飄來的冷香,把即將到來的中秋節氣襯得愈發分明。
可這份秋日常有的靜美里,卻裹著一層化不開的凝重。
半月前溫尚宮之事傳遍朝野後,京城的氣氛透著股沉郁。
街道倒還依著舊例添了中秋的景致 綢緞莊的檐下掛著印著玉兔搗藥的宮燈,雜貨鋪門口堆著碼得齊整的兔兒爺,貨郎的擔子上,用油紙裹著的月餅印著“團圓”二字,甜香飄出老遠。
只是往日里討價還價的喧嘩淡了許多,青石板路上行人腳步匆匆。
穿粗布短打的漢子提著剛割的肉,鬢邊簪著桂花的婦人攥著給孩子做新衣的布料。
但溫尚宮的事,還會有百姓時不時議論。
“听說朝堂之上,好些人為溫尚宮說話,怎麼說沒動靜就沒動靜了?”
“嗨,爬得再高也是無根的草,沒背景的人,斗起來哪有她的活路?”
“朝廷也真是,半個月了,連句準話都沒有,又沒一個好官……”
嘆息聲起起落落,從茶館的窗里飄出來,又被風吹散在街面上。
百姓們心里都揣著唏噓,卻沒人敢多議,畢竟日子還得繼續。雜貨鋪的伙計把月餅往食盒里裝時,會順手多放一塊給來買東西的孩童。
巷口的老嫗坐在門檻上擇菜,抬頭看見西斜的太陽,便起身往灶房去,要給在外做工的兒子留一碗熱湯。
偶有幾聲孩童的笑鬧從院里傳出來,卻很快被母親的輕聲叮囑壓下。
宮中御道旁的梧桐葉落了滿地,被灑掃的內侍攏成淺堆,風過處便卷起幾片,混著瓊苑里飄來的桂香。
為籌備中秋宴,各宮各苑的人都動了起來,琉璃瓦下人影匆匆,後宮六局一司的衙門更是如此。
尚食局的女官們正逐一審驗宴用的糕點,銀盤里的月餅印著“福壽”紋樣,酥皮層層分明,卻沒人有心思細賞。
尚儀局的女官捧著宴飲的儀軌冊子,反復核對席位排布,指尖劃過紙頁時,總不自覺地頓上幾頓。
唯有尚宮局還算從容,雕花窗內,範女官端坐案前,手里翻著宴用清點冊,目光掃過每一項,聲音平穩地吩咐屬官︰“宴前三日需再查一遍金器,不可出半分差錯。”
屬官們垂首應下,動作有條不紊,只是偶爾交換眼神時,眼底會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惑。
一個月了,溫尚宮便一直未醒,消息在女官間悄悄傳著,卻始終沒等來朝廷的半句明話。
溫尚宮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出事?
難道溫尚宮真是遭了暗算?
溫以緹的住處內,連廳內的燭火都似染了沉郁,明明滅滅地映著滿座人的愁容。
常芙、徐嬤嬤、安公公,還有四花、陳司記等人,圍坐在案前,沒人說話,只听得見燭花偶爾爆裂的輕響,滿室皆是揮之不去的沉悶。
自溫以緹昏迷後,她們雖未遭明面上的處置,日子卻早已難捱。陳司記這些日子在各司走動,總有些女官故意湊到她跟前冷嘲熱諷,“陳司記倒是會攀高枝,可惜溫尚宮這棵樹說倒就倒”,話里話外的刺,扎得她心口發緊。
其她幾人也沒好到哪兒去,不過是去尚食局領些糕點,都能被人故意怠慢,徐嬤嬤與安公公更是寸步難行,往日里見了會點頭問好的內侍宮女,如今要麼繞著走,要麼眼神里帶著幾分避禍的冷淡。
可真正壓得她們喘不過氣的,是半月前常芙去坤寧宮求見趙皇後,明明已經應承下來,可溫以緹始終沒有甦醒。
還有這半月間朝堂上,起初,朝中與地方還處處傳著溫以緹的事跡,好些官員甚至勛爵人家都站出來為她說話,連東平伯、武清侯、榮國公這些世家勛貴,都在朝上替她辯白。
可誰也沒料到,為了溫以緹說話的官員,在之後挨個被敲打。安遠侯更因“結黨營私”的彈劾,被禁足在侯府,連府門都不得出。
消息傳來時,常芙正扶著廊柱透氣,聞言眼前一黑,差點栽倒在地。她死死攥住冰涼的廊柱才勉強撐住。她不能倒,姐姐還昏迷著,溫家閉門謝客,溫老爺告了半月假在家“療養”,若是連她都垮了,這一眾人就真的沒了指望。
東平伯被罰了三年俸祿,武清侯被陛下召去御書房訓了兩個時辰…
誰都明白,正熙帝的態度已然明了,溫以緹失了聖寵,如今誰再為她說話,便是觸怒龍顏。
唯有當日在朝上痛哭流涕的勇勤伯僥幸無事,可這份“無事”,更像陛下故意留下的警示,讓所有人都不敢再提。
之後,養濟院再次被爭奪起來。正熙帝準允在全國府州縣廣設養濟院後,六部與內閣便忙著敲定其章制與官職,眼瞅著章程將定,新一任主官的人選尚未議出,一場關于“品級”的爭奪已先鬧得沸沸揚揚。
誰都清楚,養濟院雖為新立衙門,卻是覆蓋全國,官員們私下里早打得火熱,皆不願自己費盡心力爭來的勢力,到頭來只是個低品級衙門。
起初正熙帝已定下基調,將養濟院定為從四品,可遞到內閣與六部商議後,再次被抬了回來,群臣一致建議提至正三品衙門,理由冠冕堂皇,實則各有盤算。
正熙帝見狀,只得松口將品級升至正四品,怎料仍是壓不住眾臣的。
有人說“養濟院關乎國本,四品配不上其權重”,有人暗指“若品級太低,恐難招徠得力官員”。
待到內閣再次遞上“升從三品”的提案時,正熙帝遲遲未作決斷。
就在此時,彭閣老出列奏對,聲音沉穩如磐︰“陛下,如今四品衙門中還有光祿寺,就連鴻臚寺也是前幾年升為三品衙門。而養濟院初立,章制尚未落地,成效更是未知,若貿然定為三品,一來與大理寺、順天府等衙門並列,恐失規制。
二來今日定三品,他日若有功績,難道要升至二品,與六部比肩?不如先定四品,待日後賑濟有成,再依功升品,方顯陛下賞罰分明。”
正熙帝听後眼底掠過一絲贊許,他就是這麼想的。
此前因彭閣老為溫以緹及溫家進言,正熙帝已冷落了他好幾日,此刻又再次獲得了聖心。
殿內群臣听了,也無人再敢多言,這場品級之爭終有定論,養濟院定為正四品衙門。
消息傳出後,朝堂的風向悄然變了。
此前見彭閣老失寵,馮閣老一黨趁機打壓,不少曾依附彭閣老的官員也悄悄疏遠,如今見他重獲聖心,那些人又紛紛攏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