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殿內的氣氛仿佛凝固了一般。六部尚書們皆是面色微變,誰也沒料到,崔彥竟有這般膽魄。
他不過是以三品御史的身份,竟敢與馮閣老正面抗衡。
這般鋒芒畢露,簡直是聞所未聞。
眾人心中轉得飛快,轉瞬便想通了其中關節。畢竟那位溫尚宮,可是崔御史嫡親的外甥女。有這層骨肉相連的情分在,他此刻拼著冒犯閣老的風險據理力爭,倒也說得過去。
更何況,若溫尚宮真能執掌那官養濟院,無形中都是對崔家勢力的加持。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崔彥都沒有退讓的道理。
馮閣老深吸一口氣,胸口的起伏漸漸平復,只余眼底一片沉靜,聲音不高不低,卻帶著穿透人心的沉穩︰
“崔御史言重了,本官侍奉陛下三十余載,若說質疑君上,滿朝文武誰也輪不到我的頭上。”他目光掃過崔彥,不似方才的針鋒相對,反倒添了幾分長輩對晚輩的寬容。
“陛下,臣記得,當年您便說過,天下事,當論是非,不論親疏。當循法度,不循私情。如今崔御史句句不離陛下聖斷,卻忘了聖斷亦需合乎綱紀。
溫尚宮參朝是陛下恩準,可將一處衙門掌于女子之手,歷朝典章從未有過先例。臣直言進諫,不是質疑陛下,是怕後世罵臣等輔政不力,讓陛下落個不好的名聲啊。
話鋒輕輕一轉,他看向崔彥的目光添了絲不易察覺的銳利,卻依舊裹在溫和的語氣里︰“只是崔御史今日這般急赤白臉,倒讓老臣想到崔御史曾和溫尚宮在朝堂上一唱一和的場景,崔御史護女心切,只是這朝堂不是崔家內院,陛下的江山,更容不得誰借著聖意的由頭,行營私之實啊。”
一番話不卑不亢,既擺足了老臣的體面,又暗指崔彥借君上之名謀私利,連帶著點出對方“護短”的私心,偏句句都站在“法度”“君名”的大義上,倒顯得崔彥方才的鋒芒,反倒落了下乘。
果然,馮閣老能在朝堂經營數十載,穩穩坐住閣老之位,引得滿朝文武俯首,又豈是易與之輩?
從前,他不過是不屑于親自下場,與崔彥和溫以緹這等後輩唇槍舌劍。畢竟身份擺在那里,犯不著為些瑣事自降身段。
可今日不同,崔彥想將罪名往他頭上扣,空口白牙便要定他的罪,這等伎倆,他豈能容得?
只見馮閣老眼皮微抬,先前那點被激起的波瀾早已斂去,眼底只剩深潭般的平靜。
彭閣老眉頭微蹙,色漸漸凝重起來。
崔家小子還是太急了些,方才那番話分明沒來得及細細斟酌,被馮閣老抓了個正著,顯然是中了對方的圈套,平白落了下風。
剎那間,殿內數十道目光齊刷刷轉向龍椅。
正熙帝端坐其上,眾人都以為陛下還會像之前那般偏袒溫尚宮與崔御史,可此刻他眉宇間的神色卻變了。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先前的幾分縱容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意味深長的神色。
顯然是听進了方才眾人的議論,也認同了馮閣老的考量。
“崔御史的心意,朕懂。”正熙帝開口時,聲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緒,“護親眷,重情義,原是人之常情。”
此言一出,崔彥臉上飛快掠過一絲錯愕與凝重,顯然是發現了什麼。
彭閣老也喉間輕輕溢出一聲嘆息,眼底翻涌著復雜的情緒。
不過瞬息之間,他已將前前後後的關節想透了。
陛下今日突然將養濟院的章程擺出來議,此前無論朝堂之上如何爭論,都半分風聲未露,這舉動本身就透著蹊蹺。
陛下…分明是不想再偏護那丫頭了、才故意借朝堂之爭來敲打一二。
彭閣老抬眼望向龍椅,心中了然。
九五至尊的權柄豈容旁人覬覦?普天之下,所有的恩寵與權力皆出自帝王之手,陛下最忌諱的,便是有人攥著他給的權柄不放,忘了自己的本分。
崔彥此刻若還不知收斂,依舊想著替那丫頭爭,想著搏,甚至敢與閣老們當庭對峙。
一個三品御史,憑什麼有這般底氣?膽子未免太大,手也伸得太長了。
這般不知進退,只會讓陛下心里的反感越積越深。
更何況,那丫頭此刻還躺著昏迷不醒。
陛下總不能為了一個昏迷之人,讓這官養濟院的差事一直懸著。
若她遲遲不醒,難道這衙門就永遠不設了?
只听正熙帝又緩緩開口,語氣里添了幾分沉吟︰“馮閣臣說的循法度,論是非,倒也在理。”
“養濟院雖非刑獄要害,卻也是朝廷體面所系。”正熙帝緩緩道,視線掃過階下諸人,“溫尚宮才干出眾,朕一向是信得過的。但此事關乎祖制先例,若貿然定奪,難免讓後世詬病因私廢公。”
他沒有明著否定誰,卻將“祖制”“體面”“因私廢公”幾個字說得格外清晰。
先前隱隱偏向溫以緹的意味蕩然無存,反倒像是將馮閣老那番話里的“綱紀”二字,輕輕撿了起來,放在了眾人眼前。
崔彥臉上的鋒芒霎時斂了幾分,馮閣老則垂著眼。
殿內的風向,不知不覺間,已悄然轉了。
此言一出,在場的官員們若有若無地朝崔彥那邊瞥去。
有人飛快收回視線,垂著眼簾掩去眼底的了然。有人則微微搖頭,嘴角噙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評判。
果然還是太年輕了。
即便已坐上三品御史的位置,在馮閣老這般歷經風浪的老臣面前,這份急功近利的鋒芒,終究還是顯得稚嫩了些,不夠格與之抗衡。
眾人心中暗忖,看這光景,崔御史今日怕是要栽個跟頭了。連帶著那位尚在昏迷的溫尚宮以及她背後的溫家,恐怕都要被卷進去,前路堪憂啊。
彭閣老見殿內氣氛越發凝滯,崔彥臉色青白交加,心下急得如火燒一般,再顧不得多想,往前半步躬身道︰“陛下,臣有一言,懇請聖听。”
正熙帝聞聲側目,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彭閣老定了定神,聲音沉穩卻帶著幾分懇切︰“崔御史今日言辭雖急,卻也是護親之心切,情有可原。溫尚宮縱是他的親眷,終究是我朝同僚,是陛下親點參與早朝的女官。這些時日她在朝堂之上,屢有真知灼見,也曾蒙陛下親口贊譽,其才干有目共睹。”
他頓了頓,話鋒轉向核心︰“至于這養濟院一直以來初衷皆是為國為民,是彰顯陛下仁德、整飭風化的善舉。現存的章程多是溫尚宮先前手筆,其中條陳細致,合乎法度,確有可用之處,這點不容否認。”
說到此處,他抬眼看向馮閣老,語氣緩和卻立場分明︰“馮閣老憂心男官為主、女官為輔的權衡,臣以為並非無道理,只是此事關乎長遠,不若暫緩敲定。我等可先合力將章程其余細節補漏完善,主官人選之事,不妨稍作等候。”
“溫尚宮這些時日未參與早朝,想來也是身子不適所致。待章程粗定,只剩主官人選需要商議時,若溫尚宮已然康復,不妨請她一同參議,畢竟她是這官養濟院的首倡之人,這份功勞與情分,是誰也替代不了的。”
最後幾句,他說得懇切,目光掃過眾臣,最終落回龍椅︰“屆時,究竟是男官為主、女官為輔,還是女官執掌全局,亦或是男女分職、各展所長,不妨將利弊擺開,由陛下聖斷裁決。孰對孰錯,孰優孰劣,陛下自有明鑒,臣等自當俯首追隨,唯陛下聖明是從。”
一番話不偏不倚,既給了崔彥台階,也顧及了馮閣老的顏面,更將最終裁決權穩穩交回正熙帝手中。
殿內緊繃的空氣,仿佛也隨之松動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