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房內的焦灼終是被一聲清亮的啼哭劃破。
虧得七公主遠嫁時,早將大慶頂尖的醫者與醫女盡數帶在身邊,安遠侯為保萬無一失,更是從甘州秘調了位擅治婦科的大夫,此刻正守在帳外隨時待命。
這般周全布置下,經歷了半宿煎熬,七公主終究是撐了過來,一聲嬰孩的啼哭穿透內室,讓滿殿懸著的心驟然落地。
殿外的等候早已成了暗流涌動的漩渦。
廊下的宮燈被夜風吹得搖晃,將眾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瓦剌王竟也由內侍攙扶著來了,他裹著厚重的狐裘,枯瘦的手緊緊抓著扶杖,每走一步都伴隨著劇烈的咳嗽,咳得脊背彎如弓,卻仍不肯回去歇息。
王氏宗親們簇擁在兩側,藏著各異的心思,若這孩子是男孩,一半大慶血脈便是最鋒利的劍,既能借大慶之勢穩壓韃靼,也能讓馬哈的王位繼承再無懸念,可對旁支而言,卻是堵死了所有前路。
馬哈王子站在廊下最顯眼的位置,玄色錦袍上的銀線繡紋被宮燈照得發亮,卻掩不住他指尖的顫抖。
恍惚間,他竟想起了兄長馬木,那個曾被父王視作瓦剌明日太陽的兒子。
可如今,墳頭的草該又長了幾茬?
或許真如大慶來的僧人所說,早已輪回轉世,成了誰家無憂無慮的孩童吧。
正怔忡著,內室又傳來一聲壓抑的痛呼,他心頭猛地一揪。
先前那些對七公主的懼怕與恨意,不知何時竟悄悄變了味。
明明該恨她是大慶送來的眼線,恨她總用那雙清冷的眼楮看著自己,恨她眼底藏不住的疏離,恨他對自己做的一切…
可此刻听著她受苦,竟比身上挨了一刀還難受。
他甚至想沖進去,又怕擾了里面,只能在廊下踱來踱去,發出焦躁的聲響。
“吱呀”一聲,門終于開了。
掌事嬤嬤抱著個紅綢襁褓快步出來,襁褓里的小家伙動了動,發出細弱的嚶嚀。
她見廊下烏泱泱的人,懷里的襁褓下意識緊了緊,像是護住什麼稀世珍寶,屈膝行禮時,聲音里還帶著未散的緊張︰“恭喜王上,恭喜王子……殿下生了,是一位康健的小世子!”
王氏宗親們霎時靜了靜,隨即爆發出一陣道賀聲。
有人笑得眼角堆起褶子,眼底卻沒什麼暖意,有人假意撫掌,指尖卻在袖中暗暗攥緊。
唯有馬哈,像是被抽走了渾身力氣,腳步虛浮地沖上前,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停,又猛地縮回,反復幾次,才敢小心翼翼地接過。
襁褓里的小家伙閉著眼,小臉皺巴巴的像只小貓,呼吸輕輕淺淺的,落在他手背上,燙得他心頭一顫。
這是他的孩子,是他和她的孩子。後院里雖有不少女人,可論起名分,始終只有七公主一人。
大慶的規矩硬氣,公主和親從不允妾室。
七公主性子倒是寬厚,從未因這些事與他置氣,甚至主動挑了些溫順侍女送到他房里。
那些女人也爭氣,陸陸續續為他添了幾個孩兒,可他心里頭,總像空著塊地方。
掌事嬤嬤在一旁看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指尖死死掐著掌心。
方才七公主的模樣還在眼前,此刻見馬哈盯著孩子的眉眼瞧,生怕他看出半分不妥。
好在他只是低頭笑著,用指腹輕輕踫了踫嬰兒的臉頰,那笑容里的溫柔,是她從未見過的模樣。
“父王,您看!”他轉身奔向瓦剌王,聲音里的雀躍壓不住,“兒臣有後了!瓦剌有後了!”
瓦剌王渾濁的眼楮驟然亮了,他湊上前,枯瘦的手指輕輕踫了踫嬰兒的臉頰,隨即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眼淚都溢了出來,卻仍不住念叨︰“好,好啊……”
他心里比誰都清楚,瓦剌如今夾在韃靼與大慶之間,早已是強弩之末。
他若去了,這幫爭權奪利的子孫遲早要把家底敗光。
可這孩子不一樣,他身上流著大慶的血,就像系住了一條救命的繩索。
瓦剌王曾打著如意算盤,想趁亂啃下大慶西北那塊肥地,為部族掙個生存的根基。
可他千算萬算,沒料到韃靼會在背後捅刀子,他們兵力本就比瓦剌強盛。
甚至竟能一邊跟大慶對峙,一邊騰出手來收拾他們,兩頭作戰還佔著上風。
三方周旋的日子里,瓦剌像塊被反復揉捏的面團,國力在拉鋸中一點點耗盡,漸漸成了最弱勢的一方。
更讓他心驚的是,膝下的孩子接二連三地夭折,民間很快傳出風言風語,說是什麼天罰降罪,要亡了瓦剌這一族。
直到某天,他偶然窺見大慶藏著的秘密,那威力驚人的火藥,炸起來地動山搖,比對付韃靼的還要厲害數倍。
那一刻他才明白,對方哪里是在防守,分明是憋著勁要將瓦剌連根拔起,再順勢收拾韃靼。
冷汗順著脊梁骨往下淌,祖宗傳下的江山在眼前晃悠著要碎。瓦剌王終是怕了,再不敢有半分貪念,咬著牙叫停了戰事。
他知道,再打下去,瓦剌連渣都剩不下了。
而另一邊北邊的戰報傳來時,韃靼竟趁虛偷襲了大慶邊境,還真讓他們佔了些便宜,
這消息像根刺,扎得瓦剌王心頭一跳。
封家軍的厲害,連他這遠在瓦剌的人都如雷貫耳,怎麼會輕易失守?
大慶內部定是出了什麼亂子。
果不其然,沒過幾日,便听說韃靼借著勝仗向大慶要了不少好處,最後卻被大慶的火藥炸得縮回了爪子,只敢虛張聲勢。
瓦剌王瞧著時機到了,立刻讓人去見韃靼首領。
那七公主本是要嫁去韃靼那兒的,不如讓給瓦剌。
他們願與達達停戰十年,必要時,還能聯手對付大慶。
韃靼首領本就瞧不上這樁和親,與大慶已然撕破臉,留著公主反是禍患。
他們更怕大慶的火藥,巴不得瓦剌能頂在前面制衡。
瓦剌王的提議正合心意,不過是個公主,換十年安穩,劃算。
只是這“讓”,沒那麼容易。瓦剌王咬著牙,割了三座草場,又賠了一千匹戰馬,才從韃靼手里換來了迎娶七公主的許可。
而大慶那邊,家大業大,哪里看得上瓦剌這貧瘠之地?
每年來點貢物,圖個邊境安穩,便已是極限。
可大慶的公主不一樣,她肚子里的孩子更不一樣,這孩子流著一半大慶的血。
當初費盡心機,把本要嫁去韃靼的七公主搶過來,不就是為了這一天?
瓦剌王咳著喘著,目光落在嬰孩臉上,那點微弱的呼吸聲里,仿佛藏著瓦剌最後的生機。
馬哈還在逗弄著懷里的嬰孩,指尖被小家伙無意識地抓住,那點微乎其微的力氣,卻讓他忽然生出無窮的勇氣。
他抬頭望向內室緊閉的門,那里還躺著那個讓他又愛又恨的女人。
這一次,他想護著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