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聞居士心懷天下,敢請教二事。其一,如今欲為百姓謀福,當從何處著手方為妥當?其二,眼下這世道看似安穩,內里究竟缺了些什麼,才讓黎民仍有愁怨?”
這是孟祺所問,被溫以緹遲遲壓著,未曾回信。對方估摸著此刻有些摸不著頭腦,甚至猜測自己是何用意。
溫以緹此刻則是在認認真真思索著這些問題,片刻後,她緩緩落筆。
“孟兄所問二事,實乃為官者日日叩問于心之題。
若論為百姓謀福從何處著手,依我淺見,不在高談闊論,而在柴米油鹽。一年南境水患,災後流民涌入州府,官府賑糧雖及時,卻因倉廩賬簿混亂,竟有胥吏趁亂克扣。我彼時在當地,見稚童捧著半碗稀粥哭著要爹娘,才知所謂謀福,先得讓賑災的米實實在在到百姓碗里,讓修繕的河堤真能抵擋住下一場洪水。
再言世道缺什麼,表面看城池熱鬧,商旅往來,似是安穩,可你去見見城郊老農賣了半車紅薯,只換得幾尺粗布,說是要給病妻做件冬衣,卻舍不得買副最便宜的膏藥。便知這安穩底下,缺的是均與便。
均者,不讓勤謹者受窮,不讓奸猾者得利;便者,讓百姓打官司不必跑斷腿,繳賦稅不必看胥吏臉色。
孟兄若有心,他日去江南,可去看看新修的灌溉渠,若到西北之地,不妨問問農戶今年的牛疫防治是否比往年周全。百姓心里有桿秤,做沒做事,做的事實不實,他們掂得最清。
我也略知孟兄底細,出身國公府,卻能心系天下、心懷百姓,實屬難得。我所著不過是些兒童啟蒙的小冊子,孟兄竟能從中品出我未說盡的用意,單是這份通透,便讓我覺得值得結交。
往後孟兄有話不妨直說,你我之間不必繞彎子。朝堂上的黨爭紛擾與我們無關,你我既以書信為友,便該平起平坐,聊聊各自對這世道的看法,說說心里的抱負,這樣的交往,才來得實在。”
寫罷,溫以緹將信紙仔細疊好,送了出去。
鄭國公府內,廊下傳來熟悉的靴聲,史氏迎出去,卻見孟祺剛換下官服,正讓小廝捧上一套月白常服,顯然是要再出門。
“相公這是……又要去那個書局?”史氏的指尖在袖口捏了捏,話里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牽掛。
史氏乃是敬國公府的嫡女,金尊玉貴地養在深閨里。論家世,與孟祺的鄭國公府正是天造地設的匹配。論容貌,更是挑不出半分錯處。
眉如遠黛含煙,眼似秋水橫波,一身窈窕身段裹在錦繡里,偏生氣質又溫婉端方,舉手投足都是世家嫡女打磨出的從容。
旁人都說孟祺好福氣,娶得這樣一位才貌雙全的夫人。
可只有孟祺知道,這副溫婉皮囊下,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俏皮。
成婚之初,兩人確是循著世家規矩相敬如賓,晨起問安,燈下對坐,話里總隔著層淡淡意味。
直到那年上元節,他瞧見她趁丫鬟不注意,偷偷把元宵節的糖人塞進袖袋,要帶給府里的小佷,那狡黠的模樣讓他心頭一動。
再後來,他發現她會在賬本上畫小老虎吐槽管家婆子,會在听戲時偷偷學戲文里的花腔,那些藏在規矩里的鮮活,像春日里悄悄冒頭的新綠,一點點染綠了他的心。
如今幾年過去,案頭並排放著的茶盞總是余溫相契,燈下共讀時她會自然地靠過來問他典故,連他晚歸時,廊下那盞燈也總亮得格外耐心。
誰能想到,當年那樁門當戶對的婚事,竟在時間里釀出了這般愛意。
孟祺系腰帶的手頓了頓,回頭時見妻子眼底浮著點不舍,忙放緩了語氣,帶著幾分哄勸的歉意︰“娘子且等我回來,听聞街角那家鋪子新出的叫蛋糕的點心正火,買過的人都說入口綿得像雲絮,甜意是從舌尖暖到心口的。我給你和英娘各帶一塊,保準你們嘗著歡喜。”
說罷,他順手替史氏攏了攏被風拂亂的鬢發,指尖帶著些微涼意,眼神卻暖融融的。
史氏走近兩步,“你同那知味居士的信,寫了這許久都沒回音。便是有事耽擱,也不該空這麼些日子。要不遣個小廝守著?有信了即刻回稟,總比你日日親自跑一趟強。”
“那可不成。”孟祺直起身,語氣坦坦蕩蕩,“既想深交,誠意總要擺在明處。何況周大人也在那邊,我若只派個小廝去,倒顯得我輕慢了。他許是在斟酌,必竟我的出身他是知道的,總要讓人家瞧見真心才好。”
見丈夫坦蕩的側臉,史氏心頭一暖,卻又忍不住泛起些微心疼。
這知味居士也忒拿喬了,便是要擺架子,也不必晾這麼久。
她忽然笑道︰“要不我同你去?英娘的那本《知味小語》我翻了幾頁倒很喜歡,正好去書局再挑幾本,送些相熟的姐妹。”
孟祺眼中霎時亮起來,方才那點奔波的倦意散了大半︰“原來娘子也愛這個?那再好不過,咱們一道去。”
夫妻二人跟鄭國公夫人說了幾句,便準備離府。剛要動身,就听說女兒英娘吵著鬧著也要跟著去,尤其是听說要去知味書局,更是不肯罷休。
史氏見女兒這般模樣,心里頭難免軟了幾分,有些心疼。
孟祺看了看妻女,直接開口道︰“罷了,英娘,跟爹爹走,咱們一塊兒去。”
夫妻二人成婚多年,只有英娘這一個孩子。早年孟祺一心撲在讀書上,常常忽略了妻女。
史氏生下英娘後,還曾得了段時日的心病,後來慢慢尋了大夫調理才好轉。
孟祺那時便明白癥結所在,之後便多花了心思陪伴妻子,這幾年才漸漸好了起來。
鄭國公夫人也曾催過孟祺納妾,都被他以專心讀書為由推脫了。
史氏娘家也不是尋常人家,好歹是國公府出身,自有底氣。鄭國公夫人看這小兩口感情和睦,對不納妾的事又這般堅持,便也懶得再費口舌了。
她心里掂量著,自己又不是沒有孫子承歡,何必非要在小兒子這里較勁?
左右兒孫自有兒孫福,隨他們去吧。
這般想著,便徹底放下了勸納妾的念頭,只當沒這回事了。
因此,孟家眼下只有英娘這一個孩子,夫妻倆自然疼得緊。
隨後,一家三口坐上馬車,往目的地去了。傍晚的的京城依舊熱鬧,燈火沿街,人聲隱約。
五姑娘英娘在馬車里掀著簾子,左瞧右看,小臉上滿是雀躍,眼里映著窗外的光,笑得格外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