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塵沒要水喬幽指示,用從山壁上滴落下來的水將人給潑醒了。
即使是最熱的時節,山里的水也是冰涼入骨。
地上的人突然被潑醒,冷得有些適應不了,眼楮戒備的環視了一圈,看到旁邊的出塵,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這三日,他試圖與陌生的出塵講話,但是出塵一個字也沒跟他說過。
出塵也只保證他暫時不會病死餓死,對他的要求一概不理。
三日過去,他手上的傷都已經痛麻木了,可內傷愈發嚴重,讓他已經沒精力再測他了。他知道自己逃不出去,暫時也懶得再費這份心思。
這也是這三日,出塵第一次如此對他,讓他察覺到了一份反常。
他的目光看向它處,轉了一半,瞧見了站在一丈遠處的水喬幽。
水喬幽見他醒來,又往前走了兩步。
今日的她,沒有遮面,如此,地上的人看清了她的長相。
被水潑醒,依舊鎮定的人,在看清水喬幽的臉後,眼里浮現了錯愕與慌張。
水喬幽垂眸看著他,微弱的燭光也不影響她的目力,將他神情都看在了眼里。
水喬幽神情淡淡,襯得那唯一的燭光都有些冷,“看來,你知道我。”
地上的人仰頭望著她,臉上神情雖然有控制,卻仍舊變化多次。
水喬幽瞧著他的神情變化,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宋泉?”
地上的人神色一僵。
出塵與宋泉沒有互相見過,但是後來水喬幽讓右辭找人將宋泉的畫像傳至各處,命眾人找人,出塵便記住了。
出塵听到水喬幽喊他,知道自己沒認錯,還是有些訝異,徹底理解了水喬幽為何讓他們冒著風險跟官府、安王搶人。
他往後退了兩步,站至一旁看著。
山洞里靜了片刻。
宋泉低下視線,壓住其它情緒,艱難地爬了起來。
他臉上恢復從容,“水姑娘,久仰大名。”
水喬幽只是看著他。
她的眼神未變,在這一方有限的洞穴之中,宋泉仿佛從她眼中感受到了睥睨一切的氣勢。
水喬幽不出聲,四周逐漸顯得壓抑,宋泉本想等著她先開口,最終還是敗下陣來,自己出聲。
“那日上門的,看來也是姑娘。”他淡笑道︰“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了。”
水喬幽在旁邊的石頭上坐了下來,視線由高轉低,給人的感覺卻也絲毫未改。
宋泉不喜歡這種感覺,內傷嚴重的他,也想走至旁邊坐下。
出塵直接伸腳在他身後踢了一腳,他站立不穩,狼狽跌跪在水喬幽面前。
水喬幽看在眼里,沒有阻止。
宋泉緩過勁來,冷眼望向出塵。
出塵曾經奉命看管過竹海山莊上一任家主,根本不將他這一眼放在眼里,絲毫不懼地回望著他。
宋泉看出形勢,只得暫時隱忍。
他站著也難受,干脆讓自己靠山壁坐著。
水喬幽與出塵看著他的狼狽,這次都沒有干預他。
宋泉緩了口氣,盡量調整自己的狀態,收起狼狽,道︰“姑娘,其實早就知道那晚的人是我了?”
水喬幽只是看著他,仍未出聲。
宋泉疑惑,“不知,姑娘是如何斷定我的身份的?”
兩息過後,水喬幽開了口,回答比先前回出塵時更簡潔,“猜的。”
敷衍的兩個字,卻被她說出了正經之感。
宋泉仿佛被噎了一下,看她沒有再說話的意思,自己出聲打破這種氣氛,“那麼,我斗膽猜一猜,姑娘今日將我帶來此處,是有話要問我,還是想利用我找到溪流,拿到解藥?”
水喬幽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緩聲道︰“你是想告訴我,你知道溪流在何處,還知道怎麼助我拿到解藥?
宋泉與她對視一眼,卻看不出她對解藥的渴望。
但他相信,她身中黃泉之毒,那晚會因溪流的一句話留手,必定是很在乎此事的,他更相信,沒有人會不想救自己。
他也不再含蓄,“早就听說姑娘聰慧,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在下算是明白,曾祖父為何會賞識姑娘了。”
水喬幽沒有糾正他的話語,反問他,“你覺得,我能找到你,會找不到溪流?”
宋泉話語稍滯。
水喬幽又不輕不重地道︰“還是你覺得,我可以與你做這交易,卻與溪流做不了這個交易?”
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已經偏向山中腹地,適合避暑,可靠著山壁坐著,似乎又有些冷。
宋泉有點想要離山壁遠一點,身體似乎更加不能支持他自身的重量。
這讓他的身體有些緊繃,“……你,那晚是故意放我們走的?”
水喬幽沒有否定他的覺悟。
她的默不作聲讓宋泉整個人繃得更緊,他恍然大悟,“你的目標根本不是解藥,而是我。”
水喬幽端正坐著,淡眼看著他,人還是那個人,可又讓人覺得這山腹深處還不如她冷。
宋泉不自知地又往山壁上靠,甚至不再覺得山壁冷骨,自己捋道︰“你早就知道是我,可是你不想讓官府或者其他人抓到我,于是故意將我擊傷,借溪流之語將我們放走,讓我放松警惕,以為你沒有看穿我的身份,隨後又搶在官府之前,找到我?”
水喬幽沒有限制他說話,低頭看著手腕上早上多出來的黃金鏤空鐲子。
鐲子是今早她裝睡時楚默離套她手上的,因為她先選擇了裝睡,知道他的舉動,也不好阻止了。
等到他走後,她想取下來,可尺寸似乎小了,取不下來了,無奈之下,她只能暫時戴著它出門。
白日,她想看看上面是否還有其它機巧可以打開它,研看了多次,還是沒有看到。
這一整日,這個鐲子都牢牢套在了她手腕上。
鐲子是窄面的,上面卻雕刻出了與那支她從未戴過的簪子上一樣的圖案,似乎是與它是一套。
平日她沒戴過這種首飾,有些不習慣,剛剛攀爬上來,沒注意將月亮給劃花了。
很重很長的兩道印子,很容易看見,不好修復。
她皺眉看著那兩道痕跡出神之際,宋泉捋完了始末。
他猜測道︰“既然姑娘找我不是為了黃泉的解藥,那就是有話問我。”
情緒變化幾次,他重新鎮定下來,自信地看著水喬幽。
水喬幽的目光從那兩道印子上抬起來,清冷如舊,“那你不如再猜一猜,我想問你何事?”
宋泉的自信被她听不出情緒地又壓下去了些許,“……我想,總有姑娘想要知道的。”
水喬幽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看著他問出塵,“墜子可有找到?”
出塵立即上前將前日從宋泉身上搜出來的的那枚復刻的山茶花墜子遞給水喬幽。
宋泉早已發現墜子不在身上,看到它,明白了水喬幽是要拿走,便道︰“水姑娘,這枚墜子是曾祖父賜給我的,你沒有權力拿走。”
水喬幽接過墜子,瞥了他一眼,手上力道收緊,須臾後再松開,山茶花墜子成為了齏粉從她指縫間掉落。
宋泉臉上的自信完全消失,看著這一幕有些錯愕,“你……”
他想要指責她,才出聲,再次對上水喬幽的目光,他陡然心底發寒,話語停住。
水喬幽沒有跟他多話,起身吩咐出塵,“今晚,你將他送去繁城,出發之前,將此事告知吹雪巷。”
繁城並沒有竹海山莊的據點,但是出塵知道,傅老太爺葬回了故鄉。
他當即明白了水喬幽的意思,“好的。”
只是,他若是走了,她這邊就沒有可以幫手的人。
“那可需要我再請示右大哥派幾個得力的人過來幫您?”
至于苟八與那個甜瓜,就跟得力掛不上鉤。
水喬幽往外走去,“不必。”
顯然,連葬禮都沒出現過的宋泉也知道傅澍葬在繁城,亦清楚宋四爺如今在臨淵城的吹雪巷,他見水喬幽一句話也沒問他就往外走,先是一愣,見她越走越遠,似乎明白了她今日只是過來處置他,有些慌了。
她這反應,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的干脆利落,讓他摸不準她的性子,想要喊住她,卻又不知到到底說哪件事才會有轉圜的余地。
他還在遲疑之際,已經往外走的水喬幽又背對著他們吩咐了出塵一句。
“你只要保證他能活著到繁城便可。”
宋泉在後面听見,只覺四周寒意更重。
出塵是個通透的人,也很快領會其意,“您放心。”
宋泉看著水喬幽的背影,想起一事,突然明了,“當初……下令殺了我父親的人,不是右辭,而是你!”
水喬幽沒有理會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宋泉想要跟上去,卻因行動不便,半日都沒站起來。
他好不容易站起來,出塵嫌他有些聒噪,走過去直接一掌將他劈暈了。
水喬幽從山中出來,又快馬回到官道上,踩著合理的時辰進了城,回到都水台。
袁松體諒她在外面跑了一日,允她早下值。
她一出都水台,就在對面拐角處看到夙秋的身影一晃而過。
她照舊往回去的路走,拐了兩個彎,見到有茶樓,走了進去,選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伙計送茶離開,夙秋坐在了她的對面。
夙秋一如既往的干脆,沒有廢話,直接說正事,“這幾日,我每晚都去了慶王府,那院子里住的只有那一個胡姬,慶王也未在府中藏其她美人。”
水喬幽先給他倒了一杯茶。
夙秋看著茶,又道︰“若是你沒有猜錯,那人就是早就不在慶王府了。”
水喬幽沉吟道︰“在這中洛城中,沒有比慶王府可以更好藏匿此人的地方。除非……”
夙秋望著她。
“她自己跑了。”
因為紅綺身上當初藏的那兩樣兵器,夙秋對紅綺這個人還是有點印象。
那個女人身手雖然一般,但是邪門歪道會的不少。
她這猜想也不是不可能。
“那慶王為何還要另外安排一人住在那里?”
人跑了,慶王必定是不好聲張的,可是現在也沒人懷疑到他,他似乎也沒有必要再弄這麼一個假人替代。
水喬幽摩挲著自己的茶杯,“他未將此事告知將人托付給他的人,亦是為了讓逃跑的人放松警惕,好將人早點找到。”
夙秋細思她的猜想,確有道理,推測道︰“紅綺當初會受制于人,應該是與她那位對她不錯的兄長有關,人沒救出來,她可能還不會出城。她若真是從慶王府逃出來的,一時半會她肯定也出不了城。”
畢竟,這中洛與別處不同。她那樣的身份,無法報官,也不能隨便找人求助。
水喬幽想起第一次認識紅綺時的情景,“慶王府周邊的府邸,可有向來憐香惜玉的人?”
夙秋怔了半息,水喬幽還沒開口,他便道︰“我知道了,這幾日我會去查看。”
這種差事,有他幫忙會有效很多。
水喬幽沒與他客氣,“那就有勞小公子了。”
夙秋不屑她的客氣,想要起身,又想起一事,猶豫半息,還是跟她說了。
“昨晚,我在慶王府,無意間還听到一件事。”
雖然他也不知那事與他們要找的人有沒有關系,但是直覺有些不簡單。
“慶王府最近好像失蹤了一個幕僚。”
水喬幽摩挲著茶杯的手指停住。
夙秋看出她有興趣,接著往下說,“不過,我只听到那個幕僚被稱做無一,算上今日,已經失蹤四日了,慶王派了人在暗處尋他,似乎對他很重視,其它的不清楚。此人,我以前沒有听過,你若是想知道其它的,可以問問公子。”
夙秋端起茶喝了一口,沒再多坐,起身先走了。
水喬幽听著茶樓里的客人在議論最近鄭勉與何大公子相繼被御史台帶走的事情,慢慢喝完了杯里的茶,才起身離開。
晚上,楚默離過來的時候,水喬幽已經上床休息,仍舊沒想到將鐲子取下來的辦法。
楚默離擠上床,擁著她,摸到她手上的鐲子,眉眼里有了笑意。
水喬幽想到鐲子上暫時還沒法修復的兩條印子,最終也沒問他可有取下來的辦法。
楚默離察覺到她還沒睡,與她說了一事。
“那雇藥農采藥的人與那宅子里老僕都找到了,只不過,人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