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喬幽手指摩挲著茶幾邊沿,無意識中又接了楚默離一顆荔枝,直到吃完,她都沒察覺到自己的變化。
楚默離將她的神情舉動都看在眼里,眼里閃過淺淺笑。投喂一事,做的更有成就感。
水喬幽漸漸也忽略了此事,直到一碗藥驀地出現在她手里。
她看著藥一息,又看向楚默離。
楚默離手指放在她額頭上輕輕摩挲,“先喝藥,荔枝等藥喝完了再吃。”
“……”水喬幽拂開的手,再次與他重申,“楚默離,我不是小孩子。”
楚默離不在意地收回手,點頭看著她。
水喬幽看懂他的眼神,靜默一息,還是端起了碗。
剛喝完,嘴里多了一顆荔枝。
楚默離接著與她往下說,“若是找不到那些銀子與溪流的去向,鄭勉一時半會是不會開口了。”
楚默離近日一直有派人在城內城外搜查,但還是沒有找到溪流的蹤跡。
水喬幽出城去接應八星司那日的情況,青皇那邊也已經向楚默離講述過八星司事後額的相關匯報,再結合從水喬幽這里听說的,楚默離有了一個猜測。
今日提到這些事了,他干脆直接向她詢問。
“阿喬,袁松讓你出城去接應八星司的那晚,從你手下逃走的兩個人中,有一個是不是就是溪流?”
水喬幽嘴里多了顆荔枝,微微皺起的眉頭,重新松開來。
听到楚默離突然提起這件事,她神色未亂,“也許。”
楚默離听著她利落的承認,知道她當時沒有想要瞞他,卻顯然也沒有要特意告訴他,一時有些哭笑不得。
“阿喬,我有一疑,想勞你解惑。”他發揚著不解就問的好習慣,“這些事情,我只要問你,多數時候,你都會如實回答我,你對我,到底是信任居多,還是戒備居多。”
水喬幽听出他的重點既在前半句,也在後半句。
她咬著他新遞過來的荔枝,回望著他。
兩人于燈火之下,安靜地互看了三息。
水喬幽看出他並沒有帶有情緒,慢慢吃完了嘴里的荔枝,開了口,“看事情。”
她的實誠,讓楚默離瞬間回到了兩人還不算太熟的時候。
楚默離輕笑出聲,道︰“阿喬,這些年,你一點都沒變。這樣挺好!”
水喬幽辨出他這話語出自真心,看著他臉上輕淺卻不易讓人忽略的笑容,感受到嘴里荔枝的清涼與甜香,曾經也說過自己不會變的她,稍有走神。
她真的一點都沒變?
楚默離手上投喂的動作又重新恢復,不再與她探討此事,說回先前的事情,“那另外那人,你亦‘也許’認識?”
水喬幽搖頭,“不認識。”
楚默離直覺她這是句真話,心中卻還有一事想弄清楚。
“那當晚,不是你故意放他們二人走的?”
水喬幽再次輕搖了一下頭,回得非常坦蕩,“我的確是故意放他們走的。”
楚默離剛遞過去的荔枝差點停在她嘴邊,心中笑著搖了搖頭。
他還是先將荔枝喂給了她,再向她詢問︰“你不想讓他們落在父皇的人手中?”
水喬幽回答也沒有遲疑,“嗯。”
楚默離在心中嘆笑。
果然如此。
“你擔心溪流一旦被父皇的人抓住,會扯出竹海山莊與逐心閣。
水喬幽手指又在茶幾邊沿磨了兩下,沒有肯定,卻也沒有否定他的猜測。
楚默離看見,跟她說了一件事,“兩日前, 淮南那個孔達,因一花樓花魁與人起了沖突,從花樓回去的路上,遭到了對方的報復,遇刺身亡。”
兩日前的事情,發生之後再北傳,即使是八百里加急,現在也不一定能到中洛。
水喬幽會意,未對此事發表意見。
楚默離順便問她,“當初在鹽奇與他共事的那個叫做右辭的人,可是就是在城外與雙溪樓一同伏擊我們的人?”
水喬幽手指上的小動作停了下來。
楚默離告訴她,“我去淮南之前,已經看到了吹雪巷中左辛的畫像。”
水喬幽抬起目光,看了他一眼。
他能弄到右辭的畫像,水喬幽並不意外。
不過,這一瞬間,她對他真的有了一絲不解。
楚默離一如既往地善解人心,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替她將話說了出來,“你想問我,既然我已經明白一切,為何還要在那小鎮上的客棧等你多日?”
水喬幽沒有否認。
楚默離將碟子里的最後一粒荔枝遞給她,鎖定著她的眼楮,輕聲嘆了一口氣,像是在回答她,又像是在說給他自己听,“誰讓那個人是你。”
那些日子,他想得最多的是她是否還平安,她的毒可有解。他知道她這麼有本事的人,必定還會好好地活著,可是不親眼看見她,他還是無法完全放心。
水喬幽瞧著火光映襯在楚默離線條分明的臉上搖擺了三次,稍微挪開些許視線。
這一挪,她也注意到面前的碟子已經空了。
她下意識遞了塊手帕給他。
楚默離看著那塊潔白的手帕,稍微有些愣怔。
水喬幽驟然反應過來這個舉動有些不合適,可也意識到她若再立即收回去,更像是欲蓋彌彰。
這個時候,楚默離伸出了手,將手帕接了過去。
一直以來教養從不缺席的人,這次沒有跟水喬幽道謝。
水喬幽行若無事地將手收了回去,“你先用飯,我去沐浴。”
楚默離點頭,嘴角上揚了些許弧度。
水喬幽起身到一半,瞥見到他嘴角的弧度,意識到剛才出口的話似乎也有些不妥當。可若是再換個說法,好像也不正常。
既然都不對,她面色不動,不再多想,步履如常去了房間拿衣物。
她走到未被外面光線覆蓋的地方,已經是楚默離看不到的地方,想起自己剛才言行,閉眼了一息。
眼楮重新睜開,她行至衣櫃旁。
櫃門一打開,她就看出櫃子里多了幾套衣服。
除了幾件嶄新的女子夏裝,右邊上方的角落還整整齊齊地擺著一摞衣服,用料材質不是羅便是綢,將原本有些空曠的櫃子擠得滿滿當當,甚至有些擁擠。
水喬幽拿出最上面一件打開,是男子樣式,明顯不是她的尺寸,一看就知道是誰的。
水喬幽往外望去。
他這是真的準備把她這當家了?
她立即又環視了一眼其它地方,乍一看,似乎與她早上出門時沒有區別,可再細一看,就見書案上多了幾本原本沒有的書,還多出了一套筆硯。
水喬幽目光回到櫃子里,仔細看了一圈,櫃子里放的都是常服,沒有看到楚默離的朝服。
她又往外看了一眼,確認屋里沒有多出其它的物什,她在櫃子面前站了一會,拿了套要穿的衣服出來,將櫃子給關上了。
一轉身,看到楚默離走進來。
楚默離瞧見她正站在櫃子前,很自然地與她道︰“我拿了幾件衣物做今晚換洗之用,見沒有其它地方放,看櫃子里空著,就放櫃子里了。”
水喬幽對上他的目光,听著‘今晚’二字,默了兩息。
那書案的書與筆硯難不成也只是他今晚要用的。
盡管如此作想,可想到身後剛才自己關上的櫃子,她還是什麼都沒說,拿著衣服躍過他出去了。
楚默離看著她的背影,眼里閃過一抹笑意,若有所思地環視了有些空曠的房間,跟著走了出去。
櫃子的衣服,書案上的物什,就這樣在主人的默許下佔據了這小小房間的一隅。
水喬幽沐完浴,濕著頭發再返回時,楚默離已經用完飯,廳中已經收拾干淨。時禮暫時回到了前面院子去守夜,楚默離正坐在茶幾邊飲茶,完全沒有在它處的不自在。不知道的,還真的容易以為這是他的住所。
抬頭看到披散著頭發回來的水喬幽回來,他目光稍微定住,隨即不自覺下落,落在了她胸前被濕發打濕的輕薄外衣上。
水喬幽看到時禮沒在屋里,直接跨過了門檻進門,也沒多想楚默離的目光,先回了房間。
她的身後,楚默離收回目光,端起半涼的茶,飲了一口。
杯子放下,里面已空。
水喬幽簡單收拾了一下,沒有了別的事情,就坐到了書案前,拿著刻刀,照常開始雕刻那枚家主印鑒。
水家家主的印鑒,不僅刻有家族徽記,還有許多繁復的紋路,體形雖小,雕刻此印,卻是個精細活。
楚默離進來時,水喬幽正刻到需要格外注意的地方,听到動靜,也沒抬頭。
楚默離瞧著她正專注手上的事情,將外面的燈也拿了進來,給她照明。
眼前驟然亮了很多,水喬幽手上動作稍緩,很快又恢復如常,低頭做事的同時,沒忘道了一句,“多謝。”
晚上依舊炎熱,窗邊風大。
楚默離看著她沒有打理的濕發,也沒干預,沒有打擾她,放輕動作從櫃子里拿了身寢衣又出去了。
水喬幽察覺到他再回來,沒抬頭關注。
直到他在她旁邊不擋光的地方站了一會,她才往他那邊看了一眼。
這一看,才發現他只穿了一身素白的寢衣,身上是沐浴過後的淡淡皂香味。
淡黃的光影和從下往上的角度,使得他臉上的線條更加分明。
楚默離見她抬頭,也看向了她。
兩人目光不期然撞上,水喬幽不動聲色地將目光往下落了稍許。
哪知,恰好看見他喉結。
又過了一日,之前打眼的紅印在昏暗的燈火下似乎已經不明顯了。
她下意識又仔細看了一眼。
楚默離沒有說話,只是將目光又放低了一點,用眼神詢問她,怎麼了?
水喬幽沒看清楚。
她抬起目光,開口反問︰“有事?”
楚默離的手從她面前過去,拿了旁邊的一本書,“我拿本書。”
書拿到手中,他在她旁邊不遠處的地方坐下來,姿態悠閑地看著。
水喬幽從不與他討論他個人打算的事情,見他沒事,也沒管他是不是真的如此悠閑,重新將注意力放到手里的刻刀上。
楚默離知道她是不想摻和朝堂上的事的,除了她本職差事,她不會關心其它的事情,他個人的事也在‘其它’範圍之內,他也沒強迫她听。
兩人一人刻印,一人看書,互不干擾,房間里只有水喬幽手下刻刀發出的響動,也無人覺得不適。
兩人的影子,落在窗紙上,在昏黃的燈火下,襯出了一份兩人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和諧氛圍。
楚默離手里的書翻了幾頁,水喬幽刻完了最需要注意的地方,抬頭活動僵硬的脖子。
楚默離安靜看書的情景再次落入她眼中。
如今是晚上,屋里沒有其他人,楚默離坐姿不再是在外人面前的那般端正,有些隨意,抬手翻書時,衣襟也稍微松散了些許。
衣襟下裸露的胸膛露出了一角,猝不及防入了水喬幽的眼楮。
隨著他的手落回,那一角又被衣服遮蓋住。
一瞬間的事情,一切都很正常。
水喬幽也沒盯著他多看,一眼過後,視線自然移至窗外。
楚默離似是沒有發現她這一眼,繼續低頭看著自己的書。
水喬幽盯著窗外休息了須臾,窗外送進來一陣清風。
她看到窗外的月光,灑在外面甜瓜種的那些花草樹木上,腦海里突然想起今日顧尋影翻給她看的那本書上,有一幅畫上似乎有著類似的背景。
視線稍微一偏,看到楚默離坐在窗邊翻動著書,書里的主圖也清晰起來,與眼前之景重合的部分更多。
她連忙將腦中畫面揮掉,趁著楚默離還沒察覺到,馬上又低下了視線,繼續專注手頭上的事情。
手上一忙,她沒空再想其它的。
一切,又恢復如常。
水喬幽漸漸有些忘了時辰,直到听到楚默離的聲音。
“馬上就三更天了,不如,今日先休息?”
水喬幽又下意識了一回,低頭回道︰“你先睡。”
沒一會兒,眼前投下一片暗影,她不得不停住刻刀,目光往上,再次將楚默離的整張臉清楚看入眼中。
水喬幽這才意識到自己前一瞬說了何話,想要將話收回去已經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