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章三十七年，深秋十月，北風已帶肅殺之氣，洛邑王宮之內，周天子去疾獨坐殿中，面前七國奏疏堆疊如山。
燭火搖曳，將他消瘦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宮牆上，隨火光跳動，恍若周室六百余年基業最後的殘影。
“宋公、任侯、滕伯、越子、燕侯、東齊侯、中山子...”去疾的手指一一撫過那些以金線封緘的表文，聲音低沉而沙啞︰“連燕國這等與周室同姓之國，也背棄宗廟了麼？”
周天子也知道如今楚國一家獨大，剩下的諸侯國之中，除卻晉國之外，剩余的基本上都是依附于楚國的盟友，如宋國、東齊國之流，亦或是被楚國打殘了燕國。
這些國家為了生存，听從楚國的吩咐做事，周天子是可以理解的，但燕國可是姬姓之國，與周王室同宗同源，怎麼也能做出出賣祖宗的決定。
此時的周天子或許都忘記了，之前的一封天子詔命就將燕國之地盡數劃給了楚國，燕侯也遭到貶謫，如今的燕侯只得與遼東半島的野人死磕，為了楚國提供的一點兵甲和糧草，毫不猶豫的跟隨宋國一起上書。
這時，殿外傳來腳步聲，一名年邁的寺人顫巍巍入內，見天子正對奏疏發怔，不禁垂首嘆息。
“大王，夜已深了。”
去疾不答，只抽出一卷展開，但見上面字字刺目︰“楚王熊章，平定諸夏戰亂，掃蕩四方蠻夷，文成武德，天下歸心...臣等昧死上奏，請天子順天應人，如堯舜之故事，禪讓天下于楚...”
“順天應人？”天子去疾忽然笑了，笑聲在空蕩的大殿中回蕩，帶著幾分淒涼，“半年前，楚王熊章滅秦，威震天下，朕下第一道禪位詔，他辭而不受；兩個月前，晉國內亂剛剛平息，郯國被楚國覆滅，朕再下詔書，他又辭，如今七國聯名上表，這第三次，他總該接受了吧？”
這名老侍人听到天子悲戚之言，立刻跪伏在地，老淚縱橫道︰“大王，周室雖衰，然天命猶在，何必...”
“天命？”天子去疾打斷他，起身走向殿門，望向南方那片被夜色籠罩的廣闊土地，說道︰“自平王東遷以來，周室還有什麼天命？諸侯不朝，天子自娛，不過守著這洛邑一隅，自欺欺人罷了，如今朕連下兩道禪位詔書于楚，楚王皆拒，周室和朕的顏面已經蕩然無存”。
說到這里，天子去疾臉色頹廢不已，過了這會兒，他才轉身，不過其臉上已無悲戚，只剩一片死水般的平靜，說道︰“替朕研墨吧，朕要親自擬詔。”
那老侍人聞言猛地抬頭︰“大王！”
“替朕研墨！”天子去疾重復道，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沉聲道︰“這第三道禪位詔書，朕親自來寫。”
夜深人靜，燭淚堆疊。
天子去疾提筆蘸墨，手腕懸停良久，終落筆于簡︰
“朕聞天命無常，惟德是輔。今楚王熊章，神明之後，德配天地，威加四海、民心所向...朕雖蒙昧，敢不欽若天命？今禪位于楚王，允執其中，天祿永終...”
一滴淚無聲滑落，在絹帛上暈開，將那尚未干透的“天祿永終”四字染得模糊不清。
十日後，詔書抵達襄郢。
楚國王宮正舉行大宴，慶賀楚王熊章的生辰。
殿中觥籌交錯，歌舞升平，熊章高踞王座，目光如炬，不怒自威。
當周天子使臣捧著詔書入殿時，樂聲戛然而止。
“楚王，”使臣聲音微顫，“天子有詔...”
熊章擺手打斷︰“若是禪位之事，不必再讀，前兩次寡人已說得很清楚，周室雖衰，仍是天下共主，熊章何德何能，敢居天子之位？”
殿中楚臣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總理大臣彌生率先出列︰“大王過謙了！如今天下諸侯，誰不仰慕楚風？周室衰微六百年，今天下安定，百姓安居樂業，此乃大王之功，昔日舜帝接受了堯帝的禪讓，禹帝也接受了舜帝的禪讓，今周天子有效仿先賢之心，大王為萬民計，萬萬不可再行推脫！”
“彌生大人言之有理！”，太子恆接口道︰“自父王即位以來，北破晉齊，東平吳越，西鎮秦巴，南定蠻夷，海外擴地更是不止數千里，今天下諸侯共同推舉，這共主之位，父王萬萬不可推辭”。
熊章皺眉不語，目光掃過殿中諸臣，最後落在角落一人身上︰“顏卿，你師從孔子，熟知周禮，你以為如何？”
顏回緩步出列，躬身行禮道︰“回大王，臣聞周室雖微，名分猶在，昔堯舜禪讓，皆三讓而後受，大王兩辭已是美德，如今七國推舉，天子三詔，若再推辭，恐寒天下之心。”
楚王熊章撫須沉吟，良久方道︰“天子待楚厚矣，熊章實不敢當。”
話音未落，周使突然撲通跪地，叩首不止︰“楚王若不受詔，外臣回洛邑必死無疑！如今天下大勢盡歸于楚，天子已明言，這是他最後一道詔書，楚王若不接受，他唯有...唯有自焚于太廟，以謝天下！”
天使之言，使得滿殿嘩然。
熊章猛地起身，面色凝重︰“何至于此！”
總理大臣彌生趁機高呼勸諫道︰“大王難道要眼睜睜看周室絕祀嗎？”
群臣紛紛跪拜︰“請大王以天下蒼生為念！”
熊章環視眾人，長嘆一聲︰“非熊章貪此大位，實乃眾意難違...罷了，罷了！寡人...勉為其難，暫代天子守這山河吧。”
殿中頓時歡呼雷動，唯有天使之後的一名周室王族冷眼旁觀，但心中的痛確是不能言說。
當夜，楚王宮燈火通明。
楚國太子以及除端木賜之外的理政殿六卿全部都來到了理政殿，除此之外，教育部尚書顏回也在殿中。
“王上，既然已經同意接受天子禪位，就應該建造一座封禪台，讓天子當著天下諸侯、百姓、軍民的面將天子之位禪讓于大王，這樣才能安撫天下”，教育部尚書顏回對楚王熊章說道。
“王上，封禪台定然要建”，總理大臣彌生贊同說道。
“封禪台之事，交由先生操辦”，楚王熊章這時已經褪去白日里的謙恭，目光銳利︰“地點就選在洛邑南郊，伊水之陽，規模要超武王伐紂時所設之台，用料務求精良，工期不得延誤。”
“臣領命”，顏回躬身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