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熔金,將雲夢澤畔的這個小村落染得一片暖融融的橙紅。
炊煙裊裊升起,不是往日稀薄寥落的幾縷,而是家家灶膛里柴火充足、或許還炖煮著肉食時才有的筆直豐腴的煙柱,空氣里彌漫著一種久違的、令人心安的食物香氣,混雜著新翻泥土的腥氣和晚風中青苗的甜味。
村口那棵老槐樹下,平日飯後在此閑話的耆老們今日格外精神,臉上的褶子都似被那金光熨平了幾分,目光不時投向通往官道的土路盡頭。
幾個總角小兒等得不耐煩,拿著新削的木劍木矛,在曬谷場上呼喝著追逐打鬧,模擬著想象中的沖殺。
“來了!回來了!”一個半大小子從土坡上連滾帶爬地沖下來,嗓子喊得劈了叉,“黑牛叔他們回來了!好多人!車上堆得滿滿的!”
霎時間,村落像一瓢水潑進了滾油鍋,徹底炸開了。
家家戶戶的門扉 當撞開,婦人撂下手中的活計,老人拄著拐杖顫巍巍加快腳步,孩童們尖叫著沖在最前頭,整個村子的人流都涌向了村口。
土路盡頭,煙塵漸起。
一支不算整齊但精氣神截然不同的隊伍出現了,約莫二三十人,多是青壯,雖面帶疲憊,風塵僕僕,衣衫破舊甚至帶著深色污漬,但個個腰背挺得筆直,腳步沉實有力。
他們推著幾輛吱呀作響的獨輪車,車上鼓鼓囊囊堆著麻袋、捆扎好的皮子,甚至還有幾口看起來沉甸甸的木箱。
有人肩頭扛著半扇腌肉,有人腰間掛著不止一把青銅短劍,陽光下,某些人的褡褳里偶爾發出金屬踫撞的叮當脆響。
“爹!”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子率先認出了親人,炮彈般射出去,撞進一個滿臉絡腮胡、身材魁梧的漢子懷里。
那漢子名為黑牛,頗具武勇,半身的鐵甲雖然已經清楚的呈現出多處破損,但依舊難以掩飾他的威武,這黑牛就是他們村僅有了五個戰兵之一。
雲夢村這次有六十個人出去,但回來的卻不足一半,除去還在晉楚邊境駐守的,雲夢村至少有十個青壯永遠的留在了外面。
黑牛看著朝著自己奔跑過來的小男孩,立刻哈哈大笑著,一把將兒子扛上肩頭,順勢轉了個圈,惹得小子咯咯直笑。
“當家的!”
“兒啊!”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一時之間,呼喚聲、哽咽聲、暢快的笑聲瞬間將村口淹沒。
婦人們圍著自家的男人,眼含熱淚上下打量,手指小心翼翼觸摸著丈夫身上新增的傷疤,既是心疼,又是驕傲。
老人們抹著眼角,看著兒子全須全尾地站在眼前,嘴里不住念叨著祖宗保佑。
當然也有一些人的眼楮一直看著這支隊伍的身後,張望了許久,最終難掩失望和悲痛之情黯然離開。
大人們的歡喜和悲痛跟單純的孩童沒有多大關系。
這些孩子們一個個的猴急地圍著那些獨輪車和鼓囊的行囊,眼楮滴溜溜亂轉,試圖分辨出哪些是帶給自己的新奇玩意兒。
黑牛家的小院頓時成了全村最熱鬧的地方之一。
歸來的士卒們被簇擁著進來,左鄰右舍都擠來看熱鬧,送上自家烙的餅、腌的菜、新釀的濁酒。
院子中央燃起了大大的火堆,火上架著鐵鍋,里面咕嘟著大塊帶骨的肉,油花翻滾,香氣四溢,那是黑牛帶回來的戰利品之一——整整一條風干鹿腿,此刻煮得爛熟。
酒碗斟滿,傳遞著歡暢。
黑牛被眾人圍在中央,他那張被風霜戰火刻磨得粗糙的臉上泛著紅光,幾個半大少年和更小的孩童擠在最前面,眼巴巴地望著他。
“黑牛叔,快講講!左將軍白毅是不是真跟說書先生說的一樣,身高一丈,眼如銅鈴,吼一聲就能嚇退秦兵百萬?”里正家的小兒子心急地拽他的褲腿。
黑牛呷了一大口酒,抹了把胡茬上的酒沫,眼中放出光來︰“嘿!白毅將軍那是天神般的人物!雖沒一丈高,但那氣勢, !往陣前一站,咱們楚軍的魂就定了一半!少梁那一仗,你們是沒見著!”
他聲音洪亮,揮舞著粗壯的手臂,“好家伙!秦人的弓箭跟飛蝗似的撲過來,叮叮當當打在咱們的盾牆上!咱們呢?半步不退!就听著白毅將軍令旗一揮,戰鼓擂得跟天塌地陷似的!弟兄們吼著‘殺敵立功’!那陣勢,山都得抖三抖!”
他描述著楚軍如牆而進的步卒,描述著戰車沖垮敵陣的雷霆之勢,描述著斬將奪旗的驚險瞬間。
黑牛的話里自然是刻意略去了泥濘中殘缺的肢體、垂死者痛苦的呻吟、烈火焚燒尸體的惡臭,只提煉出勇氣、力量、智慧和最終的輝煌勝利。
他從褡褳里摸出幾件東西︰一塊雕刻著奇異鳥獸紋路的秦軍軍官玉佩,一柄刃口有些崩缺但依舊鋒利的青銅劍,還有一小卷用皮繩系著的竹簡。
“瞧見沒?”他晃了晃竹簡,“這可是軍中書記官錄的功!你黑牛叔我,砍翻了三個秦卒,繳了這面盾!”他指了指靠在牆邊的一面蒙皮木盾,上面一道深刻的刀痕清晰可見,“憑這個,你們的黑牛叔如今也是一個中士貴族了,除了爵位和賞錢之外,還能多分十畝好田!就在雲夢澤的邊上!肥得流油!”
孩子們的眼楮瞪得溜圓,發出陣陣驚嘆。
那些血腥的搏殺在他們腦海中化成了英雄式的傳奇畫面,恐懼被過濾,只剩下對力量、對榮譽、對獎賞的純粹向往。
一個小家伙忍不住拿起那柄沉重的青銅劍,咿呀叫著比劃,引得大人們一陣哄笑。
“等你們長大了,也得像你黑牛叔一樣,給咱大楚出力,給大王打仗!打下大大的疆土,光宗耀祖!”
一個喝得滿面紅光的老人拍著孫子的後背大聲說道。
“對!打完了秦國,下一個就是晉國!”黑牛接過話頭,聲音更加激昂,“你們是沒看見,咱們回來的時候,北邊逃過來的人都說,晉國自個兒亂成一鍋粥了!公卿天天打,國君說話都不管用!比爛泥糊的牆還不結實!”
“可不是嘛!”另一個一同歸來的年輕戰兵插嘴道,他雖然少了只耳朵,看著有些凶狠,但聲音十分溫和,且精神頭十足,“咱們楚國兵強馬壯,大王英明神武,連強秦都讓咱們碾碎了,晉國那幫軟蛋,夠咱們幾輪車沖的?我看啊,明年這個時候,咱說不定就能在晉國的宮殿里喝酒了!”
這話引得滿院哄笑和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