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西湖湖畔,波光粼粼。
王碩和鐘阿城迷迷瞪瞪地起床,頭疼欲裂地下樓,耳邊傳來一陣陣腳步聲。
就見方言正在指揮朱偉等人,布置會場,在一排排桌上擺上一個個坐位牌。
“呦,您二位醒啦?”
“方老師,您就甭逗我們了,我們哪里敢當得了‘您’啊。”
听到“您”字,王碩一個哆嗦,整個人立馬精神起來。
“昨天的黃酒好喝吧?”方言調侃道。
“悔不當初听方老師的話,這黃酒還真特麼邪性。”王碩捂著陣陣作痛的腦袋。
“是啊,喝的時候不上頭,喝完了就來勁兒了,比茅台、汾酒這些的勁兒還大。”
鐘阿城只覺口渴,咽咽口水,“下回我再也不敢踫這個酒了。”
“你們這就叫無知者無畏。”
方言說︰“一會兒就要開會了,趕緊去食堂墊吧點肚子吧,我讓掌勺的師傅煮了鍋醒酒的湯。”
“謝謝方老師,謝謝方老師。”
兩人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容,隨後屁顛屁顛地往食堂跑去。
王碩一路小跑,邊跑,邊回頭,就見一個中分發型的“潦草小狗”竄到了方言的面前。
“是你小子啊。”
方言上下打量,“最近怎麼樣?寫完《第七夜》,有沒有再寫新的東西?”
余樺連連點頭,說這回出趟遠門,感觸良多,準備以十八歲的“我”為主角,寫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在父親鼓勵下開始的一段標志成年的旅行,一路上遭遇各種欺詐、罪惡、冷漠和殘酷。
簡單地講述了一遍後,“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十八歲出門遠行》。”
“你還是喜歡從死亡和惡意的角度來寫。”
方言搖頭失笑,“挺好的,這篇寫成了,記得寄到《人民文學》去。”
“好 !”余樺撓了撓頭,咧嘴發笑。
看到他們有說有笑的樣子,王碩心里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你干嘛不走了?”鐘阿城詫異不已。
王碩問︰“那人誰啊?”
鐘阿城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噢,他呀,寫《第七夜》的余樺,據說這本就是在方老師手把手的指導下寫成的,拿到了今年的全國優秀中篇呢!”
王碩眯了眯眼,心里萌生出危機感,自己這個方老師座下頭號馬仔的位置,好像迎來了挑戰者!
視線中,方言把簽好名的《推理世界》,重新地遞了回去。
“謝謝方老師。”
余樺接過後說︰“我父母,還有他們的同事都特愛看您寫的《大宋提刑官宋慈》。”
方言笑了笑,“你現在還在海鹽的文化館對吧?”
余樺點了點頭,疑惑不解。
“有沒有想過到更大的舞台,比如說到《推理世界》當編輯呢?”方言發問。
“啊?我?”
余樺一臉懵圈,但很快恢復理智,再三猶豫之下,還是委婉拒絕,“方老師,我吃不了辣。”
方言一問才知,合著是誤以為《推理世界》的編輯部在川蜀,露出玩味的微笑︰
“錯啦,不是在蓉城,而是在燕京辦公,剛才過去的那兩個,就是《推理世界》的編輯。”
“燕京!?”
余樺眼前瞬間一亮。
“對,分部設在燕京。”
方言道︰“如果感興趣的話,可以考慮考慮,我跟他們出版社的社長很熟。”拍了拍他的肩膀,“從海鹽到杭城可不算什麼遠行,終究是在江浙省內打轉轉,如果真想遠行,何不去更遠的地方?”
余樺不禁意動,心砰砰直跳。
方言投去了意味深長的目光,余樺可並不是“先鋒作家”這麼簡單。
想當年小時候的很多動畫片,《虹貓藍兔七俠傳》、《神廚小福貴》、《葫蘆小金剛》、《雪孩子》,文學顧問這欄里可都有他的名字,怪不得劇情里埋了那麼多能戳人淚腺的刀子。
像這樣的人才,不單單是《推理世界》所需的,也是日後自己的文化娛樂出版公司需要的。
20世紀最缺的是什麼?人才吶!
這次的研討會,不僅僅是正式確立尋根文學這個流派,同樣還是一場BOSS直聘的面試會。
…………
早飯過後,西湖會議準時開始。
偌大的會議室內,坐著40多名與會人員,目光齊刷刷地盯著方言和李小琳。
兩人各自作為《人民文學》和《收獲》編輯部的代表,擔當這次全國性研討會的主持人。
正式開始之前,說起了開場白。
“如今的學術會議越來越追求所謂的國際化、規範化,開會就像是听報告一樣。”
“但是,我們一致覺得,這回破壞會議的參與感,拉開大家之間的距離感。”
“所以,決定本次會議反其道而行之,這頭一天的主題不局限在尋根文學,可以自由討論,既可以聊世界文學,也可以聊華夏文學,只要是跟文學有關的,只要是在場有人感興趣的,都可以聊。”
這話一出,全場一片嘩然,嘰嘰喳喳,好不熱鬧。
在議論聲中,方言抬高嗓門,繼續大聲說道︰“沒有明確題目,沒有主題報告,也沒有安排宣讀論文和講評,更不會限制發言時間,限制插話和打斷,大家可以暢所欲言,無所顧忌!”
李小琳補充了一句,“各位就把它當成是一場沙龍文學。”
余樺環顧四周,韓少恭、古樺、鐵甯等人側著身子,交頭接耳。
“岩子他們這主意好,雖然大家伙昨天都見過面,喝過酒,但還是不熟,如果辦個‘文學沙龍’,圍繞共同感興趣的問題,邊吃瓜子,邊聊文學,慢慢地就熟絡起來了。”
“文學沙龍,這倒挺新鮮的,有一種開神仙會的感覺。”
“咱們國內以前曾有過一個著名的沙龍,林徽因先生主持的,往來的都是先生和大師。”
“沒錯沒錯,我也听說過!”
“既然如此,那我們得好好想想,待會兒該怎麼發言,該聊什麼樣的話題,可不能出了丑。”
“我早就想過了,是我我就談西方現代派文學,聊拉丁美洲的文學爆炸和魔幻現實主義。”
“…………”
看到他們興致勃勃地討論,余華一時間犯了難,我在哪,我是誰,我在干什麼?
正當迷茫之際,卻有人早已按耐不住,立馬站了起來,第一個發言道︰
“我是季紅真,是作協創作研究部的副研究員。”
“我想講的主題,是我在燕大讀碩士研究生時,一直在研究和思考的課題,叫《文明與愚昧的沖突》,其中有一些見解是在方老師《槍炮、病毒與鋼鐵》的基礎上得出來的……”
“啪啪啪。”
掌聲隨之響了起來,方言拍手之余,大感意外,這位不得了,《蕭紅傳》就出自她手。
就見她滔滔不絕地講著“文明和愚昧的沖突”,講了差不多一個小時。
在此期間,哪怕面對四面八方的提問,也能對答如流,思路清晰。
余樺雖然沒有听懂,但大受震撼,內心不停地大喊,臥槽,牛逼!
緊接著,第二個輪到了韓少恭,談的是文藝的二律背反。
說過癮之後,把交接棒遞到了王碩手上。
他雖然沒什麼文化,倒是會老BJ的侃大山,說自己昨天喝黃酒,喝醉了做了個夢。
“我夢見我們這群人正在開會,忽然外面飛過一只彩色的大鳥,大家都跑出去看,阿城跑在最前面,跳躍著想抓彩色的羽毛,但是鳥飛走了,我覺得這個自由自在的會議很可能是好夢一場……”
“錯啦,這夢可不是這麼解的。”
石鐵生擺了擺手,說到了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
而鐘阿城搬出了周公解夢,話頭越扯越遠,最後聊到了華夏文學和禪學。
臥槽,牛逼!
余樺就像個復讀機,但凡有一個站起來講話,甭管講的自己听懂還是听不懂,總之心里都會大喊一句“臥槽,牛逼”,不過一想到不能當一個場外的啦啦隊隊員,腦子開始飛速運轉。
最後能想的就是,川端康成、卡夫卡,和《第七夜》。
好在講話內容不受限制,五花八門,自由發揮。
大家無拘無束,一邊呷著茶水,一邊剝著瓜子,每個人的心胸都仿佛被打開了,會上很投入地參與對話,表面上看,每個人的發言完全是各說各的,誰也不應和誰。
但好就好在無拘無束,所有人都能講出真正是他自己最想講的話,講出或許是在心里憋了好久的那番思考,而實際上這些話題都是對這個時代的華夏文學,尤其是當代文學往何處走,各抒己見。
要麼談談王朦引領的“意識流”,要麼談談汪曾其的“民俗風情”……
要麼談談反文化的法國“新派”,要麼談談號稱拉美爆炸文學的“魔幻現實主義”。
西方的有,東方的也有,從早到晚,相互之間,摩擦火花。
此時,窗外的天空被晚霞染紅,一輪橘紅色的夕陽嵌在上面。
余樺眼見會議持續到現在,方言始終一言不發,就像個主持會議的工具人,或者旁觀者︰
“方老師,您怎麼看?”
“是啊,岩子,我們大部分人都發過言了,也該輪到你來講講了。”
石鐵生這話一出,立刻得到鐵甯、王安逸、鄭義等人的附和,一個個鼓掌起哄。
“好吧,那我就講兩句。”方言笑著站起了身,“听了你們一天的發言,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所察覺,就是在你們的講述中,其實都有著一個關鍵的共通點,那就是一致認為,華夏文學必須建立在廣泛而深厚的‘文化挖掘和開發’之中,才能與‘世界文學’對話,我這個表述沒問題吧?”
“沒有!”
眾人交頭接耳了會兒,幾乎異口同聲地回答。
“這就出現一個問題,那就是到底該怎麼挖掘和開發呢?”
方言道︰“是復古呢,還是先鋒?抑或是融入現代,還是延續傳統,又或者是兩者兼得?”
“延續傳統可以,但是復古,我看就免了吧!”
“非但不能復古,而且要站在現代文學的高度對傳統文化里的‘劣根’進行批判和反思!”
韓少恭第一個站出來,接著第二個、第三個,乃至無數人贊同表態。
“的確,尋根並不是復古,而是找到傳統文化和現代化相結合,好的文化要贊揚,壞的習俗要批評,理一理我們的‘根’,也剪一剪多余的‘枝’,讓我們的古老、健康、深植于沃土的活根上,開出奇異的花,結出肥碩的果……”
“從你們剛才的發言中,我听到有兩種趨勢,一種是西方現代文學流派的茁壯新芽,嫁接到我們的根上,比如現在有很多模仿西方文學的先鋒作家,還有一種,就是對我們本土文學根源的反思中,尋找生機,就像少恭、鄭義、古樺他們方才講的。”
方言伸出一根手指,“但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都少不了一種文學和文化上的比較。”
“別說文化了,光是文學上的比較,就是一件很難做的事情。”
李小琳說出來在座所有人想說的話。
“所以我們需要一個工具,一種方法,或者一個視野,那就是比較文學。”
方言自從被季羨霖邀請加入國內首個比較文學學會之後,掛著和錢鍾書一樣的頭餃,“顧問”。
在幾次三番的交流下,找到了一個既能把“尋根文學”推上更高的地位,又能助學會向全國推廣“比較文學”的辦法,那就是把“尋根文學”跟“比較文學”綁定宣傳,學術和文學兩開花。
听著“比較文學”的介紹,坐在王安逸邊上的茹芷鵑突然插話打斷︰
“不好意思,說到這里,我想到了前段時間,我們編輯部里收到的一篇奇怪的。”
“怎麼講?”
李小琳等人紛紛把目光投去,不僅僅是因為她是王安逸的母親,是反思文學的代表人,更是因為她是《滬市文學》的實際負責人,決定著投稿的能不能再《滬市文學》上發表。
“這是一個來自藏省的作家寫的,叫《岡底斯的誘惑》。”
茹芷鵑說出的書名,無人知曉,接著說出“馬元”這位作者的名字,也是讓人感到陌生。
方言略感興趣,“這個發表了嗎?”
“沒有,我和子雲同志都沒有看懂,完全不是傳統的形式,敘事上有點復雜。”
茹芷鵑道︰“有點像博爾赫斯,又有魔幻現實主義的影子,到底發還是不發,我們一直拿不定主意,所以特意帶到這里來,想請大家幫忙把一把關,特別是你,方主任!”
邊從包里拿出手稿,邊說︰“剛才听了你的比較文學後,一定要請你看看《岡底斯的誘惑》。”
“巧了不是,我這里也有一部我自己寫的,打算在這次的會議上,跟大家分享。”
方言露出淡淡的笑容。
“是嘛!岩子你又寫新作啦!”
鐵甯和王安逸互看一眼,又驚又喜。
方言給朱偉遞了個眼色,朱偉會意地把早已準備好的復印稿,挨個分發下去。
相比于《岡底斯的誘惑》,就連茹芷鵑自己,更迫不及待地想見識下方小將的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