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暮色來得早,沉甸甸地壓在醫院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病房門上。門內,空氣卻如同凝固的膠質,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黏稠的滯澀感。
消毒水的氣息頑強地滲透進來,卻也驅不散另一種更沉重的壓抑。病床上,母親蠟黃的臉緊繃著,薄薄的嘴唇開合了整整七天,那些傾瀉而出的話語,像細小的沙礫,一遍遍刮擦著李明的心壁。
“你看看她今天熬的粥,清湯寡水,米粒都數得清!是存心不讓我這個病人吃好,還是舍不得那點米?”
母親的聲音帶著病後的虛弱,可那刻薄的勁頭卻絲毫不減,她斜倚在搖高的床頭,渾濁的目光釘子似的投向窗外,仿佛那灰蒙蒙的天空上正映著兒媳的不是,“昨兒端個水,杯子邊沿都涼透了才遞過來,一點心都不上!當初我就說……”
七天。李明坐在靠牆那把吱呀作響的折疊椅上,指關節捏得發白。妻子林靜下班後奔忙的身影、深陷的眼窩和強打精神的笑臉,與母親此刻喋喋不休的怨毒指責,在他腦海里瘋狂撕扯。那些尖利的話語,終于磨穿了他強撐的忍耐。
“媽!”李明猛地抬頭,聲音像繃緊的弦突然斷裂,帶著自己都未預料到的嘶啞,“外人憑什麼要沒日沒夜地來伺候你?”
“外人?”母親倏地扭過頭,渾濁的眼楮瞪得溜圓,枯瘦的手拍在白色的床沿上,發出空洞的“啪”一聲,“你這說的什麼混賬話?她是你老婆!她嫁進我們李家門,伺候我這個婆婆不是天經地義?”她的胸膛劇烈起伏,枯槁的面容因激動泛起病態的潮紅,“我生你養你容易嗎?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你忘了小時候是誰深更半夜背著你跑醫院?現在翅膀硬了,胳膊肘往外拐!”
“我沒忘!”李明霍地站起,一股滾燙的血氣直沖頭頂,眼眶瞬間紅了,“正因為您是我親媽,我才得跟您講這個理!林靜她是我要過一輩子的人!您這麼糟踐她,指桑罵槐沒完沒了,您讓我夾在中間怎麼做人?”他往前逼近一步,聲音因憤怒而發顫,“您生病,我心疼,恨不能替您受著!可林靜她不是鐵打的!她白天上班,下了班就往這兒跑,給您擦身、倒尿盆,晚上還得回去給孩子弄飯,自己累得眼圈都黑了,您可曾看過她一眼?可曾說過一句‘辛苦’?您就非得這麼挑?雞湯您嫌油,換了小米粥您又嫌沒味,她到底怎麼著您了?”
折疊椅被他起身的力道帶倒,“ 當”一聲砸在地上,驚得隔壁床一直裝睡的老太太眼皮也抖了抖。母親被他這前所未有的頂撞噎得直喘粗氣,手指顫抖地指著他,嘴唇哆嗦著,一時竟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只剩喉嚨里發出“ ”的拉風箱似的聲音。
病房里死寂一片,只有母子兩人粗重的喘息在無聲對峙。就在這緊繃得快要斷裂的瞬間,“吱呀”一聲輕響,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僵局。
門被輕輕推開一道縫,林靜提著那個熟悉的保溫桶站在門口。走廊里昏黃的光線斜斜地打在她半邊臉上,映得她本就沒什麼血色的臉頰愈發蒼白。她顯然听到了最後那幾句激烈的爭吵,拎著保溫桶帶子的手無意識地攥緊,指節泛白。
李明心里猛地一沉,像是墜了塊冰,剛想開口,林靜卻已動了。她垂著眼,避開病床上婆婆那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目光,腳步很輕地走到床頭櫃旁,放下保溫桶,旋開蓋子。一股清淡的米香混合著南瓜的微甜氣息飄散出來。
“粥熬好了,”她的聲音低低的,像怕驚擾了什麼,視線落在李明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你先吃點。”
這平淡的語氣如同油鍋里濺入的水滴,瞬間引爆了母親壓抑的怒火。她猛地轉過臉,死死盯住林靜,聲音尖利得刺耳“听見了吧?你男人為了你,都敢跟我拍桌子叫板了!我就知道是你!是你這個外人挑唆的!你心里壓根就沒把我當長輩看!”
“媽!”李明一步跨到林靜身前,像一堵牆把她護在身後,胸膛劇烈起伏,“你少胡說八道!跟她沒關系!是我自己看不下去了!她這些天做的還不夠?您心里真就一點數沒有?”他指著床頭櫃上那個保溫桶,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變調,“昨天您隨口說想吃城南老鋪的糖糕,她下班頂著風繞了半個城去買,回來路上淋得透濕!晚上就咳個不停,您呢?您問過一句沒有?”
一連串的質問砸過去,母親被堵得啞口無言,臉上的怒意僵住了,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只從鼻腔里擠出一聲帶著濃濃不甘和怨氣的冷哼“哼……那也是她自己願意的!”
林靜站在李明身後,一直沉默著。直到這時,她才輕輕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抬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李明緊繃的胳膊肘。她的指尖冰涼。
“媽,”她的聲音依舊很輕,帶著一種刻意放低的柔順,目光終于投向病床上怒氣未消的婆婆,“您別生氣,氣壞了身子不值當。我伺候您是應該的,是我本分。”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可能……是我有些地方沒做好,不合您心意。您要是不滿意,直接跟我說,我改。”說完,她又轉向李明,手上微微用了點力,帶著懇求,“你也別跟媽吵了,她還病著,得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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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猛地轉頭看她。病房頂燈的光線清晰地照進她眼底,那里面交織著疲憊的血絲和一種近乎麻木的隱忍。這眼神像一把鈍刀子,狠狠剮在他心口。他幾乎是粗暴地甩開了林靜拉著他的手,聲音因為心疼和憋屈而拔高,甚至有些變調“改什麼改?你有什麼錯?是她不講道理!”
“篤篤篤……”恰到好處的敲門聲響起。年輕的護士端著換藥盤,臉上掛著職業化的微笑走進來,目光在劍拔弩張的母子倆和垂著眼站在一旁的林靜身上快速掃過,笑容里多了幾分尷尬的僵硬。
“阿姨,該換藥了。”護士的聲音刻意放得輕快,“家屬都消消氣哈,病人最需要的就是靜養,情緒激動影響恢復。”
母親緊繃的身體像被抽掉了一部分力氣,恨恨地剜了李明和林靜一眼,猛地扭過頭去,只留給他們一個固執而僵硬的背影,面朝牆壁,無聲地表達著最強烈的抗議。護士手腳麻利地操作著,病房里只剩下撕開包裝袋和鑷子踫撞的輕微聲響。
林靜默默地站在一旁,護士需要棉簽,她就無聲地遞過去;護士換下的敷料要丟,她就輕輕掀開垃圾桶蓋。她的動作熟練而安靜,像一道無聲的影子。等護士端著托盤離開,帶上了門,她才重新走到保溫桶旁。
她拿起碗,盛了小半碗熬得金黃軟糯的南瓜粥,小心地吹了吹,端到母親病床的小桌板上,聲音放得極柔“媽,您吃點吧,放了點南瓜,軟和,好消化。”粥碗散發著溫潤的熱氣,輕輕氤氳開。
母親紋絲不動,連眼睫毛都沒顫一下,仿佛那碗粥根本不存在。
林靜端著碗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幾秒,然後默默地、穩穩地將碗放在了小桌板上。她又盛了一碗,走到李明面前,遞過去“你也吃。”
李明沒接,他的目光像被焊在了林靜臉上,盯著她強撐出來的平靜,盯著她眼底那層揮之不去的、濃重的倦意。他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聲音帶著一種壓抑的痛楚和不解“林靜,你別這樣……別老這麼委屈自個兒,行不行?”
林靜微微低下頭,避開了他灼人的目光。她拿起勺子,無意識地攪動著碗里金黃的粥,細膩的米粒和南瓜泥混合在一起,散發出溫暖樸實的甜香。攪動的動作很輕,勺子偶爾踫到碗壁,發出細微的叮當聲,在這沉寂的病房里顯得格外清晰。
“媽生病呢,”她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認命,“跟她置什麼氣呀。”她頓了頓,勺子停住,目光落在微微晃動的粥面上,聲音更輕了,卻清晰地鑽進李明耳朵里,“再說了,她是你媽……我讓著點,應該的。”
李明胸口猛地一窒,像被那碗溫熱的粥堵住了氣管。他護著她,吼出那些話,是想替她擋掉那些無理的苛責,是想讓她不必再這樣低眉順眼。可她的退讓,她的“應該”,像一盆冷水,兜頭澆滅了他剛才所有的憤怒和理直氣壯,只留下一種更加尖銳的刺痛和無力。他像個掄圓了拳頭卻砸進棉花里的莽夫,所有的力氣都落了空,只剩下尷尬和茫然。
他僵在原地,目光從林靜低垂的、掩藏著無盡疲憊的側臉,移向病床上那個固執地背對著他們、連粥碗熱氣都拒絕接受的母親身影。一個是他血脈相連的根,一個是他後半生相依的藤。根在病痛中變得尖刻而不知饜足,藤則在無休止的付出與委屈中默默承受,日漸枯萎。
病房里只剩下那碗南瓜粥裊裊升騰的熱氣,在慘白的燈光下無力地扭動、飄散,最終融入冰冷的空氣。李明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堵了一塊吸飽了水、沉甸甸的巨石,又冷又硬,壓得他發不出任何聲音,也喘不過氣。那碗粥的暖意,此刻只燙得他心口發慌。
窗外,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遠遠近近,織成一片模糊而疏離的光海。這間小小的病房,像一個被遺棄在喧囂邊緣的孤島,被暮色和消毒水的味道徹底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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