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里有你

第583章 默許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孤標傲世 本章︰第583章 默許

    老王癱在床上的第七個月,小娟依舊像台精密的儀器運轉著。

    清晨五點,她擰干熱毛巾,掀開被子擦拭丈夫萎縮的腿腳。老王右腿像截枯朽的木頭,皮膚松弛地搭在骨頭上,腳踝處一塊深紫色的褥瘡邊緣結著薄痂。小娟的指尖避開潰爛處,力道均勻地擦拭周圍皮膚,連腳趾縫都細細清理。老王半闔著眼,喉嚨里發出含糊的呼嚕聲,不知是疼痛還是麻木。

    “娟兒……”老王艱難地側過頭,渾濁的左眼看向她,“癢……撓撓……”他唯一還能勉強活動的左手笨拙地指向右肋下方。

    小娟放下毛巾,指甲修剪得短而干淨的手指伸進他寬大的病號服里,精準地在那處皮膚上抓撓幾下。力道不輕不重,剛好止癢。整個過程她沒看老王的臉,視線專注地落在那片需要抓撓的皮膚區域,仿佛在完成一道工序。

    鄰居張阿姨提著一小袋隻果進來時,正撞見這一幕。窗外的晨光斜斜切進來,照亮空氣中漂浮的微塵。小娟立在光里,側影沉靜,垂下的眼睫在臉上投下兩彎淺淡的陰影。

    “哎呀,娟子,又給老王擦洗呢?”張阿姨把隻果放在桌上,聲音帶著刻意的熱絡,“老王啊,你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就是娶了娟子這樣的媳婦!瞧瞧,多細致,多耐心!換個人,早撂挑子了。”

    老王喉嚨里咕嚕一聲,像是嘆息,又像是嗚咽,唯一能動的左手手指痙攣似的在被單上抓撓了一下。小娟已經端起水盆,對張阿姨淡淡笑了笑︰“張姨您坐,我去倒水。”

    “娟子!”張阿姨緊走兩步跟到門口,壓低了聲音,“老王以前那德行……抽煙喝酒打牌,整宿整宿不著家,你……你真就一點不委屈?現在他這樣了,你心里……”她探尋的目光像鉤子,想從小娟平靜無波的臉上勾出點情緒。

    小娟的腳步頓了一下,水盆邊緣的水珠滴落在地磚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習慣了,”她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沒啥委屈的。”說完,端著水盆徑直走向衛生間。張阿姨看著她的背影,那挺直的腰背似乎從未被生活的重擔壓彎過,反而透出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底發涼的韌性。

    老王是半年前倒下的。那晚他照例喝得醉醺醺,牌桌上手氣正旺,剛摸到一副清一色,正要拍桌大笑,半邊身子卻突然麻了,像被抽了骨頭,整個人軟泥似的從椅子上滑下來。送到醫院,醫生看著ct片子直搖頭︰“腦梗,大面積,位置凶險。血壓血糖血脂都高得離譜,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是油。平時……就沒點感覺?”

    小娟站在病床邊,垂著眼,聲音很輕︰“他……愛吃肉,愛喝酒,愛打牌,說也不听。”語氣平淡得像在復述別人的病歷。

    老王醒來時,半邊世界已經塌陷。右眼一片混沌,右臂右腿沉重得像灌滿了鉛,不听使喚。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他像個孩子一樣無助地嚎哭,涎水順著歪斜的嘴角流下來,弄髒了嶄新的病號服。小娟默默拿起毛巾給他擦拭,動作依舊平穩,沒有安慰,也沒有責備。病房里充斥著消毒水和絕望的味道,只有毛巾摩擦皮膚的細微聲響。老王在淚眼模糊中瞥見妻子的臉,那上面沒有他預想中的心疼或悲傷,只有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那一刻,一種比癱瘓更深的寒意,悄悄鑽進了他的骨頭縫里。

    老王年輕時,是條生龍活虎的漢子。煙不離手,酒不離口,牌桌上是常勝將軍,呼朋引伴,夜夜笙歌。小娟嫁給他時,就帶著這份“好”。老王出去打牌,通宵達旦,回來時小娟早已睡下,桌上溫著解酒湯;老王呼朋喚友在家胡吃海喝,杯盤狼藉,小娟默默收拾殘局,從無半句怨言;老王心血來潮要去鄰市看球賽,小娟就給他收拾好行李,連暈車藥都備在顯眼處。

    親戚朋友無不羨慕︰“老王,你上輩子積了大德,娶了個活菩薩!”老王也得意,覺得自家媳婦溫順、省心,是男人夢寐以求的“好老婆”。他也曾試探過小娟的底線,故意在她面前吞雲吐霧,把煙灰彈得到處都是。小娟只是默默拿來煙灰缸放在他手邊,然後打開窗戶通風。老王那點隱秘的、想激起對方反應的惡趣味,像拳頭打在棉花上,無聲無息地消散了。時間久了,老王徹底放了心,也徹底放了縱。他像一艘沒了舵的船,在欲望的海洋里橫沖直撞,小娟就是他永遠沉默、永遠穩固的港灣,無聲地縱容著他駛向暗礁。

    病倒後,這港灣依舊穩固。小娟辭了那份清閑的超市收銀工作,全天在家照顧老王。喂飯喂藥,按摩翻身,清理失禁的大小便,沒有一絲懈怠。老王看著妻子低垂的眉眼,看著她熟練地給自己換尿墊,看著那曾經縴細、如今指節因長期浸泡在消毒水里而有些粗大的手,心里像堵著一團浸透水的棉花,又沉又悶,透不過氣。

    無數個夜晚,老王在疼痛和麻木中煎熬,听著妻子在身畔均勻而綿長的呼吸,悔恨像毒藤纏繞著他。他想起自己意氣風發時對小娟的忽視,想起牌桌上輸紅眼時回家沖她發的無名火,想起她默默遞過來的醒酒湯被自己不耐煩地推開……那些被他肆意揮霍的時光,如今都變成沉重的石頭,一塊塊砸在他動彈不得的身體上。

    “娟兒……” 這天夜里,老王又一次被劇烈的抽筋疼醒,他費力地抬起唯一能動的左手,抓住小娟搭在床邊的手腕。那手腕冰涼,細瘦得硌人。

    小娟立刻醒了,坐起身,熟練地掀開被子,找到他右小腿痙攣僵硬的肌肉,溫熱的手掌用力揉按下去。她的動作準確而有力,帶著一種機械的熟練感。

    “娟兒……”老王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哭腔,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來,滾過溝壑縱橫的臉頰,“我對不起你……我混蛋!我以前……抽煙、喝酒、打牌……沒日沒夜,把你一個人丟家里……你為啥……為啥從來不罵我?不攔著我?哪怕跟我吵一架也好啊!現在……現在我都成廢人了,你……你也不怨我?”

    黑暗里,時間仿佛停滯了。只有老王粗重壓抑的抽泣聲在房間里回蕩。小娟揉按他小腿的動作停了下來。她慢慢抽回手,在黑暗里靜靜地坐著。窗外微弱的路燈光線勾勒出她單薄而挺直的剪影。

    過了很久,久到老王以為她不會再開口,久到他那點可憐的勇氣和愧疚快要被沉重的寂靜壓垮時,小娟的聲音才輕輕地響起,像一片羽毛落在冰面上。

    “怨啥?攔啥?”她的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我早就知道有這一天。”

    老王猛地屏住了呼吸。

    “我爸媽那會兒,就這樣。”小娟的聲音在黑暗里流淌,平緩得像在講一個別人的故事,“我爸,跟你一樣,不,比你還能造。頓頓要有肥肉,煙抽得滿屋子睜不開眼,酒當水喝。我媽呢?一聲不吭。該做飯做飯,該洗衣洗衣。親戚們也都說我爸有福氣,娶了個好老婆,脾氣好,能忍。”

    “後來呢?”老王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後來?”小娟輕輕反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涼意,“我爸四十七歲那年冬天,腦溢血,倒在酒桌上,人還沒送到醫院,就沒了。跟我媽一樣,我那時小,可我記得,我媽一滴眼淚都沒掉。安安靜靜地辦完喪事,該干嘛干嘛。”

    老王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凍得他牙齒打顫。

    “所以,我嫁給你前就想好了。”小娟的聲音依舊輕,卻像冰錐一樣扎進老王心里,“你想咋活,就咋活。抽煙喝酒打牌,玩到天亮,都行。我不攔著,也不吵吵。攔了,吵了,你也不會听。你會覺得我煩,覺得我管得多,覺得別的女人都溫柔體貼,就我事兒多。然後呢?你會更煩我,更想往外跑。何必呢?”

    黑暗中,她的輪廓轉向老王的方向,老王能感覺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悲憫。

    “我就等著。”小娟最後三個字落下,輕飄飄的,卻重逾千斤,“等著看你能活成啥樣。你看,”她的聲音里似乎帶上了一點點極淡的、塵埃落定的喟嘆,“這不就等到了嗎?”

    老王張著嘴,喉嚨里發出“  ”的倒氣聲,像一條被徹底拋上岸的魚。巨大的恐懼和比死亡更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心髒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揉碎。他想尖叫,想質問,想抓住什麼,可半邊身體沉重的麻痹感將他死死釘在床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徒勞地睜大那只尚能視物的左眼,在無邊的黑暗里,死死“盯”著妻子模糊的輪廓。那平靜的、近乎冷酷的宣判,將他殘存的所有僥幸和幻想徹底碾碎。

    他癱在這里,半死不活,像個活生生的恥辱柱。而這恥辱,是他自己日復一日親手雕刻的。而那個他以為永遠沉默、永遠包容的港灣,原來只是冷眼旁觀的刑場。小娟的“好”,不是包容,是默許;不是忍耐,是放棄。她用一種極致的方式,縱容他完成了自我毀滅的全過程。

    小娟重新躺下,拉好被子,動作輕緩,沒有驚動一絲空氣。房間里只剩下老王粗重、壓抑、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喘息,在死寂的夜里無限放大。

    窗外的天色,依舊是沉沉的墨藍,離天亮還早。老王睜著眼,那只渾濁的右眼空洞地望著天花板,那只尚能視物的左眼,卻像燃盡的炭火,只剩下一片死灰。小娟的話像淬了冰的針,密密麻麻扎進他每一個還能感知疼痛的神經末梢。他覺得自己像個被剝光了示眾的小丑,過往所有的放縱和得意,都在妻子平靜的敘述中,變成一場徹頭徹尾、荒誕可悲的笑話。她的“好”,原來是一場精心設計的旁觀,一場冷酷的等待。

    第二天,日子依舊。小娟準時起床,熱牛奶,煮軟爛的面條,吹涼了,一勺一勺喂給老王。她的動作依舊平穩、精準,仿佛昨夜那場石破天驚的對話從未發生。老王木然地吞咽著,味同嚼蠟。他不敢看小娟的眼楮,那平靜無波的眼神,此刻在他看來,比任何刀鋒都銳利,比任何怒火都灼人。

    張阿姨又來了,帶著剛蒸好的包子。她看著小娟給老王喂完飯,又熟練地給他按摩僵硬的右臂,忍不住再次感嘆︰“娟子,你這耐心真是……菩薩轉世啊!老王,你可得好好惜福!”

    老王喉嚨里發出一聲含糊的咕噥,費力地扭過頭去,用那只還能動的手,徒勞地想蓋住自己的臉。惜福?他只覺得這“福氣”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皮焦肉爛。張阿姨不明所以,只當他是病中煩躁。

    午後,陽光透過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老王躺在搖起的病床上,目光呆滯地望著窗外。一只麻雀落在光禿禿的枝頭,蹦跳幾下,又撲稜稜飛走了。自由。這個詞像一把鈍刀,反復割鋸著他的神經。

    他費力地轉動眼珠,看向坐在窗邊小凳子上擇菜的小娟。陽光給她低垂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顯得格外柔和。可老王知道,那柔和之下,是深不見底的冰寒。他想起結婚那天,小娟穿著紅嫁衣,臉上也是帶著這樣淡淡的笑意。那時他以為那是羞澀和溫順,現在才明白,那或許是一種早已洞悉結局的平靜,一種認命的悲涼。

    悔恨如同洶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沖擊著他殘破的意識堤壩。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徹夜不歸打牌,小娟只是把冷掉的飯菜熱了又熱;想起他喝得爛醉如泥吐了一地,小娟默默清理毫無怨言;想起他為了哥們義氣一擲千金,小娟也只是默默把家里所剩不多的積蓄拿出來……每一次,他都把這沉默當作默許,當作賢惠,當作他肆意妄為的許可證。他用她的“好”作為燃料,把自己的生命燒得烈火烹油,最終只余下一地焦黑的殘渣。

    而她,只是靜靜地等著,等著這團火把自己燒成灰燼。現在,她等到了。他癱在這里,就是她等待的最終結果,一個活生生的、由他親手打造的、無可辯駁的證明。

    老王閉上眼,滾燙的液體再次從眼角溢出。這一次,不是為了身體的疼痛,而是為了靈魂深處那無法愈合的、被徹底洞穿和否定的劇痛。小娟的“好”,抽走了他生命里最後一點虛假的暖意和尊嚴,讓他赤裸裸地面對自己徹底失敗的人生。

    傍晚,小娟給老王擦洗完,扶著他躺平。她彎腰整理被角時,老王用盡全身力氣,發出微弱而嘶啞的聲音︰“煙……抽屜……”

    小娟的動作頓了一下,直起身,靜靜地看著他。

    “求你……”老王那只尚能活動的左手,死死抓住被單,指節泛白,渾濁的左眼里充滿了絕望的哀求,“就……一口……”這曾經深入骨髓的渴望,此刻更像是一種絕望的確認,一種最後的、卑微的試探。他像溺水的人,想抓住一根名為“習慣”的稻草,證明自己還殘留一點對生活的掌控力,哪怕這稻草本身是劇毒。

    小娟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那目光平靜依舊,卻似乎比任何拒絕都更有力量。她沒有說話,只是轉身走到五斗櫃前,拉開最下面那個抽屜。老王的心猛地提了起來,帶著一絲荒謬的、垂死的希冀。然而,小娟只是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嶄新的、未拆封的電子煙彈——那是老王病倒前買的,還沒來得及用。她拿著那個小小的塑料盒,走回床邊,輕輕放在老王那只唯一能動的左手邊。

    她的指尖冰涼,踫觸到老王手背的皮膚,激得他微微一顫。

    “醫生說,這個也不行。”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但你想點著聞聞,隨你。”說完,她不再看他,轉身端起水盆走了出去。

    老王僵硬地躺著,左手邊是那個小小的、冰冷的塑料盒。電子煙彈的包裝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廉價的彩色光澤。他死死盯著它,身體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不是渴望,而是被一種更深沉、更徹底的絕望攫住。連這最後一點墮落的自由,她都不屑于剝奪了。她把它放在他手邊,像一個冰冷的嘲諷——你拿去吧,反正,你還能做什麼呢?

    隨你。

    這兩個字,比世上最惡毒的詛咒更讓他膽寒。它抽走了他最後一點反抗的力氣,也徹底碾碎了他殘存的所有幻想。他像個被判了無期徒刑的囚徒,而看守他的獄卒,正是他用半生放縱親手培養出來的、最“好”的妻子。她用日復一日的、無懈可擊的“照顧”,為他打造了一個無法逃脫、也無法抱怨的牢籠。在這個牢籠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清醒地看著自己腐爛。

    老王那只還能動的手,痙攣般地抓向床頭櫃,不是去拿煙彈,而是胡亂摸索著,最終踫倒了床頭櫃上一個空的小藥瓶。塑料瓶“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滾了幾圈,停在陰影里。他徒勞地張著嘴,喉嚨里發出“  ”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渾濁的左眼死死瞪著天花板,瞳孔深處最後一點光亮,徹底熄滅了。

    窗外,暮色四合,沉沉地壓下來,吞噬了最後一絲天光。房間里沒有開燈,一片濃稠的黑暗。只有衛生間傳來隱約的水聲,是小娟在清洗水盆。那單調、規律的水流聲,成了這死寂牢房里唯一的背景音,冰冷而永恆,仿佛在為老王余下的人生,敲打著無聲的節拍。

加入書簽 上一章 目 錄 下一章 加入書架 推薦本書

如果您喜歡,請把《我的故事里有你》,方便以後閱讀我的故事里有你第583章 默許後的更新連載!
如果你對我的故事里有你第583章 默許並對我的故事里有你章節有什麼建議或者評論,請後台發信息給管理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