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寒氣像一條冰冷的蛇,悄悄鑽進骨頭縫里。路旁枯枝在風里抖索,窗玻璃上蒙著層水汽,模糊了外面灰蒙蒙的街景。
甦晚坐在靠窗的位置,對面是陳哲,一個追了她幾個月的男人。餐館里人聲嘈雜,空氣里浮動著油膩的飯菜味道。
服務員端著餐盤過來了,兩碗米飯被隨意地擱在桌上。甦晚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去端自己那碗——指尖觸到碗壁,一絲暖意也無。她疑惑地用筷子挑了一小撮米粒,試探著送進嘴里。冰涼的、帶著隔夜般生硬口感的飯粒粘在舌尖上,那點微不足道的暖意瞬間被驅散得無影無蹤。
“米飯怎麼是冷的?”疑問脫口而出,帶著被這意外涼意刺到的不適。她抬眼,看向旁邊桌正在收拾碗碟的服務員,準備開口要求換一碗。這要求天經地義,花錢吃飯,大冷天,憑什麼要咽下這碗冷冰冰的東西?
“不冷!”對面響起的聲音斬釘截鐵,像一塊石頭砸在桌上。
甦晚愣住了,舉著筷子的手停在半空。她看向陳哲,他正低頭扒拉自己碗里的飯,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你嘗嘗,”甦晚把碗往前推了推,碗沿幾乎踫到陳哲面前的盤子,“我這碗是冷的。”
陳哲抬起頭,眉頭擰著,像是被打擾了什麼重要思考,聲音陡然拔高︰“我的不冷!”他眼神掃過甦晚推過來的碗,卻絲毫沒有要嘗的意思,反而加重了語氣,仿佛在宣告一個不容辯駁的真理。
“可我這碗就是冷的,”甦晚的聲音開始繃緊,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泄露了她的難以置信,“你嘗嘗就知道了。”
“我的這碗不冷!”陳哲猛地放下筷子,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帶著強烈的不耐煩。他目光投向旁邊桌上那盤熱氣漸消的麻婆豆腐,像找到了一個絕佳的論據︰“豆腐不是熱的嗎?你飯冷,就不能用熱豆腐泡一下再吃嗎?”
荒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甦晚。花錢吃飯,十一月冰冷的天氣,她竟然需要靠一盤豆腐的溫度去捂熱一碗本該熱氣騰騰的白米飯?更讓她心口發堵的,是陳哲那副神情——她若再堅持去換飯,就是無理取鬧,就是矯情,就是給他丟臉的“事逼”。
她張了張嘴,那句“服務員,麻煩換碗熱的”在喉嚨里滾了幾滾,最終卻像被凍住一樣,沒能沖破齒關。陳哲那斬釘截鐵的“不冷”,他那理直氣壯的“豆腐泡飯”論,像一層無形的、冰冷的油紙,緊緊裹住了她發聲的勇氣。她甚至不敢再朝服務員的方向看一眼,仿佛多看一眼,就坐實了陳哲眼中那個“沒事找事”的形象。
一股悶氣堵在胸口,沉甸甸地往下墜。她默默地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滾燙的、紅油赤醬的麻婆豆腐,澆在自己那碗冰冷的米飯上。橘紅的油湯迅速滲透下去,覆蓋了慘白的米粒。她低下頭,機械地攪拌著,看著熱豆腐的油脂裹住冷硬的飯粒,試圖讓它們看起來不那麼格格不入。滾燙的豆腐燙著舌尖,可咽下去時,喉嚨里滑過的依然是那股揮之不去的、米飯中心透出的涼意。那股涼意混著豆腐的辛辣,一路沉到胃里,變成一種難以言喻的滯澀感。
她小口小口地吃著這碗“豆腐泡冷飯”,每一口都清晰地提醒著她,自己是如何輕易地咽下了這份本該理直氣壯拒絕的冰冷。陳哲似乎很滿意她的沉默,話題轉開了,聊著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語氣輕松。
甦晚偶爾應和一兩聲,視線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鄰桌。那邊,一位中年女人正招手喚來服務員,指著自己面前同樣沒什麼熱氣的湯碗,聲音不高但清晰︰“湯涼了,麻煩幫我熱一下,謝謝。”服務員立刻點頭,麻利地端走了碗。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沒有任何質疑,也沒有任何多余的審視目光。女人自然地拿起筷子,夾了點別的菜,神色平靜,仿佛這要求再尋常不過。
甦晚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自己碗里。豆腐的紅油已經浸透了大半碗米飯,顯得粘稠而混沌。她用筷子撥開表面那層溫熱的偽裝,戳到底下。幾顆沒有被紅油完全浸透的米粒露了出來,白生生的,依舊頑固地保持著冰冷的本色,像幾粒小小的、沉默的冰碴子,無聲地扎在碗底,也扎在她心里。
走出餐館時,冷風撲面而來,激得她微微一顫。陳哲還在說著什麼,大概是關于下次約會或者電影的計劃,語氣輕松愉快。甦晚裹緊了外套,寒意似乎比來時更重了,從皮膚一路滲進骨頭里。
她看著陳哲走向路邊的背影,忽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那碗冷飯,自己本可以不必吃下的。從指尖觸到碗壁冰涼的那一刻起,從味蕾嘗出那生硬口感的瞬間起,她就該立刻開口。不是請求,而是告知。
那碗底未被染紅的、頑固的冷飯粒,像一個小小的、冰冷的嘲笑。她終于看清了,那份讓她最終沉默咽下的,從來就不只是餐館的冷飯。她太習慣先看別人的臉色,太害怕成為那個“麻煩”的存在,太容易被他人的評價捆住手腳。她把自己的感受,像那碗冷飯一樣,用滾燙的豆腐——別人的看法、外界的眼光——匆匆掩蓋起來,以為這樣就能變得溫熱可口。
可碗底深處,那些真實的、冰涼的、未被滿足的訴求,始終在那里,硌著人,提醒著某種無聲的潰敗。
冷風灌進脖子,甦晚下意識地縮了縮肩膀,卻挺直了脊背。下一次,她想,下一次,她一定會平靜地推開那碗冷飯,清晰地說出那句︰“服務員,麻煩換碗熱的。”不是為了證明什麼,僅僅是因為,她值得一碗熱氣騰騰的飯,在任何一個冬天。
甦晚深吸一口氣,快步追上陳哲。陳哲回頭問她怎麼了,甦晚直視著他的眼楮,一字一頓地說︰“陳哲,我想我們不合適。”陳哲愣住了,臉上滿是不可置信,“就因為一碗冷飯?你也太小題大做了!”甦晚搖了搖頭,“不是因為冷飯,是因為你從不尊重我的感受。我不想再這樣委屈自己。”陳哲還想再爭辯,甦晚卻不再給他機會,轉身毅然離去。
之後的日子里,甦晚仿佛脫胎換骨。去商場買衣服,店員推銷不適合她的款式,她果斷拒絕;工作中面對不合理的安排,她也敢于和領導據理力爭。她不再害怕別人的眼光,開始真正為自己而活。
一個陽光明媚的周末,她走進一家餐廳,服務員端上米飯,熱氣騰騰。她笑著拿起筷子,這碗熱飯,是她為自己爭取來的生活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