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學通知書在灶台里化為灰燼的那一刻,顧雲軒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油墨印著的校長簽名在火焰中扭曲變形,像極了那天校長打量母親時淫邪的笑臉。
“哭什麼哭!”顧母一瓢冷水潑在余燼上,騰起的灰煙嗆得顧雲軒直流眼淚︰“有這功夫不如去碼頭問問要不要搬貨的!”
祖母坐在搖椅上,渾濁的眼楮里滿是失望,嘴里不停地念叨︰“真是家門不幸,養出這麼一個沒用的東西!”
接連半個月,咒罵聲像毒蛇般纏繞著顧雲軒。
終于,在某個清晨,他攥著衣服上的補丁踏出了家門。
作為曾經的優等生,顧雲軒滿心都想著找一份體面的文職工作,這次他不再相信那些工作販子,而是決定憑著自己的學識去找。
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顧雲軒走進一家又一家公司,可得到的答復無一例外︰“我們不能雇佣童工,更不會要一個退學的未成年人。”
最終,現實的殘酷讓顧雲軒不得不低頭。
十六歲的少年在初春的寒風中走了三個時辰,黃浦江邊的碼頭像張血盆大口,吞吐著無數麻袋和脊背。
工頭捏著他細瘦的手腕直撇嘴︰“小赤佬,你這身板扛不動沙袋。”
“我能行!”顧雲軒搶過麻袋往肩上甩,下一秒就被兩百斤的鹽袋壓跪在地上。
四周爆發出哄笑,有個缺門牙的漢子拍腿大笑︰“小少爺,這可是賣力氣的活,不是你們學堂里過家家!”
那天回家時,他十個指甲裂了八個,換來的五個銅板被顧母一把搶走︰“就這麼點?連半升糙米都買不起!”
顧老太太在里屋陰陽怪氣地咳嗽︰“早說了是個沒用的東西,早知道...!”
這三個字仿佛利刃一般,狠狠的扎進了顧雲軒的胸口,讓他瞬間變得歇斯底里了起來︰“早知道什麼,早知道你就留下顧斯年了,對不對?”
顧雲軒的吼聲回蕩在破屋子里,甚至震落了房梁上的積灰︰“顧斯年是能賺錢,但他賺回來的都是髒錢,我帶回來的錢是干干淨淨的,他有什麼資格跟我比?”
顧母想要開口,卻被顧老太太一個眼神制止。
如今,顧斯年下落不明,顧雨晴也被賣了,他們能指望的就只有顧雲軒,把他逼得太緊了,也不好!
看著兩個女人閉口不言,顧雲軒也慢慢平復了情緒,現在他什麼都沒有了,除了這兩個女人。
三個月後,顧雲軒終于學會了碼頭生存的法則。
他會在監工不注意時往麻袋里摻沙子,會跟著老油子們偷喝貨船上的洋酒,甚至學會了用鋼針在鹽袋上扎眼,漏出來的細鹽能換兩個燒餅。
但更多時候,他蜷縮在貨倉角落里,就著煤油燈讀撿來的舊報紙,手指在招錄文員的廣告上反復摩挲。
“小顧啊,別做夢了。”缺門牙的老張頭蹲在旁邊卷煙︰“現在海城一個會計職位,一百個大學生搶破頭,輪得到你這退學生?”
這天暴雨天,碼頭停工。
顧雲軒躲在倉庫里用碎炭練字,忽然听見有人喊︰“黃包車行缺個拉車的!”
顧雲軒眼楮一亮,第一個跑出去抓住了這個機會。
車行的押金,掏空了顧雲軒所有積蓄。
他拉著租來的黃包車站在租界路口,嶄新的車篷在陽光下泛著刺眼的藍。
這是這幾個月來,他第一次感到希望,法國梧桐的陰影里,似乎藏著重新做人的機會。
他接觸到的不再是那些泥里刨食的下等人,而是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口中說著洋文的上流社會。
他一定會找到機會成功!
這機會一找,顧雲軒便找了三年,卻也沒有找到東山再起的機會,所以只得先找到車站等客。
听著耳旁車夫突然吹響了口哨聲,他知道,這是代表附近有美女,于是便睜開了眼楮。
剛出車站的女人穿著墨綠色軟緞旗袍,開衩處露出裹著玻璃絲襪的小腿,雖然裙擺已經洗得發白,但依然是上等貨色。
再往上看,女人描金的眼角微微上挑,珍珠耳墜在陽光下晃出冷光。
完全看清楚以後,顧雲軒猛地瞪大了眼楮!
楚如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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