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在一個急彎處停下,瑪拉讓孩子們圍成小圈,把七塊岩板排成半環,低聲唱起一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旋律。那旋律像清水泡干面,乍一開口索然無味,越唱越筋道。旋律一圈圈繞著岩板轉,薄薄的白光從符線里滲出,把寒風擋在圈外。瑪拉放下最後一個音,笑了︰“看見了沒?這叫‘共禱回響’——人少時靠歌,人多時靠心。一會兒來的人多了,心別亂。”
“誰會來?”一個孩子怯怯問,他怕極了那些擁有半神血脈的大人。瑪拉抬手︰河對岸的坡上,已經有點點火光連成線,像一條要渡河的星群。
南疆鹽堿地,一座廢修道院。
修道院的穹頂被炸開了,像一只朝天的碗。殘存的光明會眾把破銅爛鐵一件件翻出來,擦洗、打磨,硬是擺出一個簡陋卻體面的祭台。主祭是位須發潔白的老人阿維羅修士,他聲如洪鐘,先拿起空空的聖杯,轉了一圈,坦然給所有人看︰“看見沒?空的。空的也能當杯,因為杯的用處不在于它裝了什麼,在于它有個‘能裝’的形狀。”眾人笑出聲來,笑聲里有久違的輕快。阿維羅把空杯捧到胸前︰“咱們現在就是杯,別問裝什麼,先把自己洗干淨——”
他話音未落,修道院外傳來馬嘶與甲葉相擊的聲音。一隊陌生騎影停在門前,為首的是一名面目蒼黑、背刀穿皮甲的女騎士羅莎。她開門見山︰“你們能禱,我們能打。你們給我們一個方向,我們給你們一條路。”
阿維羅看了她一眼,把聖杯舉高︰“方向——向光。路——往北。”羅莎干脆地拱手︰“那就北上。”她轉身對部下抬下巴︰“听見沒?北上,跟著唱。”
“唱什麼?”一名散兵問。羅莎把刀鞘往地上一頓︰“你耳朵聾了?唱他們唱的!”
于是,粗噶的軍嗓和修士的齊聲混在一起,初時雞飛狗跳,節拍混亂,三句半句你追我趕;唱著唱著,竟也對上了勻穩的拍子,像一條擰緊的繩。
夜色下的路上,星火由散成聚。
各地殘軍像潮水匯向北方︰有人背著聖徽岩板,有人扛著燒焦的旗桿,有人推著裝傷者的木車,木車上還綁了一口破銅鐘,走一步晃一下,“ 當”一聲,像在給行軍點數。更有一些沒有受過訓練的鎮民,左手拿鍋右手拿勺,表示“我們不太會打,但會給你們煮粥”。伊利奧見了樂不可支︰“這鍋要是鋪鐵皮,興許還能當盾。”塞琳白了他一眼︰“你先把嘴閉上,省點氣唱禱。”
一路向北的隊伍越走越穩,越走越快。因為他們把行軍拆成了“十字行步”︰行四十步,停一息;行四十步,唱一段;行四十步,默禱一息;再行四十步,換隊旗手。節拍落在每個人心上,連沒怎麼讀過聖簡的鎮民也不由自主跟上了。
可不是所有人都喜歡這隊“會唱歌的軍”。城郊的雇佣兵們躲在路邊的林子里看他們過去,七嘴八舌︰“這幫瘋子要去送死吧?”“半神軍團都沒了,他們唱能唱出條命?”“唱,能頂盔甲嗎?”
卡洛恩沒有回頭,他只把旗往前一指︰“看方向。”塞琳低聲道︰“他們冷,我們熱。冷的會縮,熱的會脹。大伯,你的木腿不怕脹嗎?”卡洛恩笑了笑︰“我怕,可我更怕孩子們怕。腿脹了還能勒一勒,心一涼就難回爐了。”
就在這時,前方的荒林里“嘩啦”一聲炸起烏黑的鳥群。那不是鳥,是穢炎群鴉——被邪火燻過的尸鴉,羽上附著灰白的骨粉,飛起來像半空撒灰。它們嗉囊里藏著燼火,嘰里呱啦地吐,凡人皮肉一沾,立起的不是水泡,是一層冷燒的黑印。雇佣兵們罵著爬,隊形瞬間散作一堆,抱頭鼠竄。
卡洛恩“篤”地在地上一點︰“盾陣——合!”十三面破盾抬起,前排跪地,後排將盾沿壓在前排盾背,整齊地搭成一個斜面;瑪拉修士把聖徽岩板立在陣心,袖里抽出一串破舊的鈴,輕輕一搖,叮鈴聲如清泉落石。她清清嗓子︰“第三十七篇——共禱回響,起。”
起初,歌聲被群鴉的嘈罵沖得支離破碎;第二遍,旋律像被風抓住了尾巴,穩住;第三遍,孩子們也跟上來,聲部自然分開,厚薄有致。一圈圈音波漣漪似的由陣心擴散,撞在鴉群的翼上,回彈、疊加,音與音之間擠出了一片淡金薄膜。穢炎噴在薄膜上,劈啪地像下黑雨,卻難以穿透。
卡洛恩一聲令下︰“前沿壓步!”
“篤——”
木腿落地,十三人齊步向前,像把斜屋脊向前移。塞琳把斷刃插回鞘,握住旗桿,旗端那截焦白的布忽然從灰燼里“抬”起一縷微不可察的亮,像從死火里抽出來的一點星芽。她抬頭看了看天——沒有星光,只有灰;她就低頭看人——每個人眼里都有一點光,匯在一起,比天上那些亮得多。
第三遍禱歌結束時,穢炎群鴉像忽然想起了什麼要緊事,四下散去,灰雪飄飄,落在旗上,落在盔上,落在木腿上。瑪拉收鈴,喘了口氣,對孩子們豎起大拇指︰“唱得好。記住了嗎?我們不靠誰的血脈,我們靠的是同心。心音一合,魔污自退。”
雇佣兵們從樹後探出頭來,臉色復雜︰這幫“會唱歌的瘋子”沒有一個人死亡。
卡洛恩沒有去看他們,他把旗往北再指了一指︰“走。”
——
一路北上,沿途出現了奇怪的路標。
那是被削成“方尖”模樣的木樁,高不過人肩,上面綁著一盞不起眼的小銅燈,燈里是極細的白色火芯,風一吹就晃,像隨時會滅。但它從不滅——因為每一盞燈旁,都會蹲著一個守燈人。他們可能是老修士,可能是不能上前線的半盲老人,也可能是抱著嬰兒的寡婦。守燈人一邊念著最簡單的禱詞,一邊替過路人加油。
伊利奧問︰“這是誰立的?”瑪拉道︰“我們。”
“我們?”
“每隊往前走三十里,就回頭派兩人把走過的路補成燈路。叫‘余燼之路’。”
“為什麼?”
“因為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北在哪兒。但每個人都知道,燈在哪兒。”
他們在一個叫“風剪崗”的坡上與其他幾股殘軍會師。人人眼窩里都是黑的,牙卻咬得白亮;人人衣甲都破,隊形卻齊;人人衣襟都空,雙手卻滿——滿是從廢墟里刨出來的聖牌、斷刃、半面盾和刻著聖徽的石片。
阿維羅修士端著他那只“空”聖杯站上土台,環視眾人︰“你們來了,杯就不是空的了。”
他舉杯向天,杯口對著的不是星辰,是灰;他把杯口一轉,對著眾人的眼楮︰“把光倒進來。”
人群先是一靜,然後,同時吐出一口氣——那口氣不是嘆息,是合聲的第一口氣。禱歌像從一只巨大的胸腔里涌出,低、穩、厚,仿佛一塊沉木推著整個曠野慢慢地漂。風停了半刻,灰也停了半刻,連戰場上不肯安生的回聲都像被按住了頭。
卡洛恩站在最前排,他的木腿安靜地立在土里。塞琳握著旗,旗端那點星芽般的亮擴成一絲。伊利奧忍不住小聲嘀咕︰“這要是再亮一點,就像……”
“像什麼?”
“像生火。”
卡洛恩听見了,笑著接了一句︰“我們就是來生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