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她已經猛地沖了出去,奮力地撥開過道上那些蜷縮沉睡的旅客。
昏睡中的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驚醒,茫然地抬起頭,揉著惺忪的睡眼,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狹窄的過道因為她的沖撞和旅客們下意識的躲閃而一陣騷動混亂。
張小睿心急如焚,眼楮死死盯著那個深色夾克男人。然而,過道上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就在她沖過來的短短的幾十秒內,情況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那個深色夾克男人似乎也被驚動了,但他並沒有像張小睿預想的那樣驚慌失措地逃跑或藏匿贓物。
他只是慢吞吞地抬起了埋在臂彎里的頭,甚至還配合著周圍被驚醒的旅客一樣,不耐煩地揉了揉眼楮,身體依舊保持著那個倚靠的姿勢,幾乎沒怎麼移動。
而就在張小睿的視線被前方幾個被驚醒、試圖站起身看熱鬧的旅客短暫遮擋的一剎那——那只夾著皮夾的手極其自然地向下一沉,手腕幾不可查地一翻,深色的皮夾就像變魔術一樣,悄無聲息地滑入了旁邊一個剛剛“恰好”伸著懶腰、打著哈欠站起身來的瘦高個男人手里。
整個過程流暢得如同排練過無數次,在昏暗的光線和尚未平息的騷動掩護下,幾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那瘦高個男人接到皮夾的瞬間,哈欠打了一半,手臂落下時順勢就往下一揣,他臉上同樣帶著被吵醒的不悅和茫然,甚至還皺著眉頭不滿地瞥了沖過來的張小睿一眼,仿佛她才是那個制造混亂的人。
緊接著,他像是嫌這里太吵,嘴里嘟囔著“搞什麼鬼”,一邊自然地側身,手臂看似隨意地又與另一個靠著座椅、似乎一直就在那兒打盹的矮胖男人輕輕一踫。
矮胖男人眼皮都沒抬一下,手在陰影里一抄,那皮夾便再次易主。
他這才像個被徹底吵醒的人一樣,胖胖的臉上堆起煩躁,粗聲抱怨︰“大半夜的嚷嚷啥呢,還讓不讓人睡了……” 他一邊抱怨,一邊笨拙地挪動身體,漫不經心地朝著車廂連接處的方向踱去。
就在這一片混亂和張小睿的厲喝聲中,那個原本仰頭大睡的中年男旅客也被徹底驚醒了。
他猛地一哆嗦,茫然地眨巴著眼楮,嘴角還掛著一絲口水。他完全搞不清狀況,只看到眼前一個當兵的姑娘正怒氣沖沖的趕過來,四周的人都睡眼惺忪地看著他們,嘈雜的議論聲嗡嗡作響。
“干什麼?吵什麼吵……”他含糊地嘟囔著,下意識地抬手抹了把臉,試圖驅散濃重的睡意。
張小睿好不容易擠了過來,一把抓住深色夾克男人的胳膊,厲聲喝道︰“拿出來!”
深色夾克男人臉上帶著錯愕和憤怒,他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你干啥,抓我干啥,啥拿出來?我拿啥了?你這女同志怎麼回事?”他的表演逼真極了,周圍的旅客看著這一幕,眼神里也多了幾分疑惑。
張小睿猛地扭頭對那個剛剛醒來、還在發懵的中年男人喊道︰“大哥,你快看看,你的錢包還在不在身上?”
“錢包?”男人下意識的伸手就往自己懷里摸去——他之前一直把西裝內衣兜當做最安全的地方。
他的手在內衣兜里慌亂地掏了兩下,動作猛地停住。臉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淨淨,眼楮驚恐地瞪圓了,仿佛看到了極其可怕的東西。
下一秒,他“騰”地一下從座位上彈了起來,因為起得太猛,腦袋差點撞到行李架上。他聲音都變了調,尖聲叫了起來︰
“錢……錢包,我的錢包,不、不在了。”
張小睿緊緊地抓住深色夾克男人的胳膊,死死盯著對方閃爍不定的眼楮,冷笑一聲︰“拿出來吧,我親眼看見你偷的。”
這話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湖面,四周頓時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所有睡意朦朧的旅客此刻都完全清醒了,目光在張小睿和那個男人之間來回移動。
被抓住的男人身體猛地一僵,隨即像是被點燃的炮仗一般炸開來。他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突然漲得通紅,從脖頸一直紅到耳根,額頭上青筋暴起。他猛地甩動手臂,試圖掙脫張小睿的鉗制,同時唾沫星子四濺地怒吼道︰
“你,你當兵的血口噴人,憑啥污蔑我?”他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在車廂里回蕩,“大家都看看啊,解放軍隨便抓人啦,冤枉好人啦。”
周圍的人群開始騷動,有人竊竊私語,有人伸長脖子想看個明白。男人的表演越發激動,他甚至用另一只手指著張小睿的鼻子,眼楮瞪得溜圓︰“我好好在這兒睡覺,招誰惹誰了?你上來就抓著我喊小偷。證據呢?你拿出證據來啊。”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幾乎是在嘶吼︰“當兵的就了不起了?當兵的就能隨便冤枉老百姓了?我告訴你,今天你要不給我個說法,我跟你沒完!”
男人激烈的嘶吼仿佛一個信號,原本只是圍觀的人群像是被投入了巨石的滾水,瞬間翻騰起來。
幾個原本在附近、看似毫無關聯的旅客猛地站了起來,迅速圍攏過來,隱隱形成一個小圈子,將張小睿和那個深色夾克男人圍在中間,七嘴八舌地聲援起來。
“對啊,憑什麼抓人?”一個瘦高個男人尖著嗓子喊道,“解放軍同志就能亂來啊?證據呢!”
“就是,看他穿得老實巴交的,怎麼可能是小偷?別是你看錯了吧!”另一個矮胖的男人在一旁幫腔,故意用身體擠了擠周圍的人群,制造混亂。
一些愛看熱鬧、或是本就心存疑慮的老百姓也跟著議論起來,聲音嘈雜,嗡嗡地匯成一片,壓向張小睿。
“搜身,搜他的身不就知道了。”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提議。
“胡鬧,搜身是能隨便搜的?要講法律,快去叫乘警”立刻有人反駁。
“那也不能讓解放軍同志隨便冤枉好人啊,抓賊拿贓,捉奸拿雙,證據拿出來啊。”
“對啊小姑娘,你說你看見了,東西呢?沒東西可不能亂說……”
“看他急得臉都紅了,不像裝的啊……” “這當兵的女娃子也太凶了……”
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有質疑,有起哄,有貌似公正的調解,更多的是混亂的喧嘩。
男人的那些同伙混在人群中,不斷煽風點火,把水攪渾。
張小睿哪經歷過這個,她只覺得無數張面孔在眼前晃動,無數聲音鑽進耳朵,像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
她緊緊抓住男人的胳膊,一張俏臉漲得通紅,不是害怕,而是面對這種胡攪蠻纏的場面有些不知所措。
“讓一讓!都讓一讓!別圍在這兒!” 一聲洪亮而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喝聲從人群外圍傳來。
人群下意識地分開一條縫隙。只見那位列車員大姐正領著一位身穿警服、面色嚴肅的乘警快步趕來。
乘警身材高大,他一邊往前走,一邊用手臂撥拉著堵得水泄不通的乘客。
“靠邊,都靠靠邊,別堵著路,有什麼好看的?都回到自己位置上去。” 乘警的聲音不高,卻極具穿透力,帶著一種命令性的口吻。
“怎麼回事?誰喊的乘警?” 乘警高大的身軀像一堵牆,瞬間鎮住了場面。他先看向張小睿,又掃向被她抓住的男人。
剛才還七嘴八舌、喧嘩無比的人群頓時安靜了許多,那些煽風點火的聲音也暫時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乘警身上。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您可來了。”
丟錢包的男人連滾帶爬地從座位上擠了過來,他眼眶通紅,里面蓄滿了淚水,嘴唇哆嗦著,幾乎要跪倒在乘警面前。
他一只手死死抓著自己空癟癟的衣兜,另一只手顫抖地指向座位上——那里蜷縮著一個面色蒼白、不斷低聲咳嗽、看起來病懨懨的中年婦女。
“我的錢包丟了啊同志。”他聲音嘶啞,充滿了驚惶,“那里面……那里面是整整五千塊錢啊,是俺東拼西湊,借遍了親戚鄰居,才湊出來給俺老婆進京看病的救命錢啊,沒了這錢,可叫我們怎麼活啊,這些挨千刀的小偷啊。”
他說到激動處,眼淚終于決堤而出,“求求您,求求您一定得幫我找回來啊。”
看著他那真切無比的悲痛,還有那病弱無助的女人,方才還有些起哄喧鬧的人群里,頓時生出了許多同情和唏噓。
而被張小睿死死鉗住胳膊的中年男人看見乘警,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扯開嗓子,聲音比那丟錢的男人還要淒厲委屈,帶著哭腔喊了起來︰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我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啊。”
他一邊喊,一邊試圖掙脫張小睿的手向乘警靠近,臉上堆滿了冤屈的表情,眼眶也硬是憋紅了,看起來竟有幾分可憐。
“您可要給我做主啊!”他沖著乘警,幾乎是聲淚俱下地控訴,“這位當兵的小同志,不知怎麼的就認準了我,硬說我是小偷,天地良心啊,我就在這兒好好站著,動都沒動一下啊。她、她抓著我不放,這麼多人都看著呢。”
他激動地揮舞著手臂,試圖拉取同情。“我就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老百姓,偷人東西,一輩子也沒干過這種缺德事啊,這……這簡直是往我頭上扣屎盆子,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接著,他猛地挺起胸膛,對著乘警急切地說︰“你搜,警察同志,你來搜!隨便搜,我身上要是有別人的一分錢,我立馬就跟您走,絕無二話,您搜一下就知道了,真是冤枉死我了啊。”
說著中年人“唰”的一下脫下身上的夾克。
接著,他開始翻掏夾克上的每一個衣兜——外兜、內兜、側兜,甚至連襯衫胸口的口袋都沒有放過。
兜里最先掉出來的是幾張皺巴巴的衛生紙,然後是一張邊緣磨損的車票,以及零零散散的十幾塊錢,剩下的別無他物。
“你看,你看啊。”他扯著脖子喊道。
“對了,還有褲子,褲子也搜一下。”他的情緒越發激動,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勢。竟然真的伸手去解腰間的皮帶扣,金屬搭扣“ 噠”一響,褲腰頓時松了下來。
“哎哎,行了行了,這是干什麼。”乘警見狀,趕忙上前一步,一把按住他已經要扯開褲腰的手,語氣嚴厲中帶著一絲哭笑不得的阻攔,“公共場合,注意影象,沒讓你脫褲子。”
“不脫褲子怎麼能證明我的清白”,男子使勁一掙,竟然沒掙開乘警的手。
“行了行了,別扯那沒用的”乘警加重了語氣,手上也使了勁,牢牢鉗住他的手腕,“你把褲子先給我系上,像什麼樣子,我搜搜得了。”
中年男人听到這話,激動的情緒稍稍平復。趕緊把松開的皮帶重新扣好,拉平了襯衫下擺,嘴里還不住地念叨︰“好,好,您搜,您隨便搜,警察同志,您可得仔細搜,還我清白……”
乘警見他系好了褲子,無奈地嘆了口氣。他先是拍了拍中年男人的腰際兩側,手感平坦,並無硬物。
然後雙手順著褲線向下,仔細地摸索著——大腿外側的口袋是癟的,手插進去,只有粗糙的布料內襯;後屁股兜同樣空空如也,甚至因為洗得次數太多,兜布都有些松懈了。
最後他甚至示意男人抬起腳,摸了摸褲腳和鞋幫處,同樣一無所獲。
整個過程中,車廂里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息看著。最終,乘警直起身,搖了搖頭,對著眾人,也對著那焦急的失主和一臉倔強的張小睿說道︰“褲子里也沒有。什麼都沒有,你……不會是看錯了吧?”
听到乘警的話,中年男人猛地一挺腰板,脖子梗得通紅,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張小睿臉上︰
“听見沒有,听見警察同志說什麼了嗎?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揮舞著雙臂,“你還有什麼好說的?啊?你個當兵的,不分青紅皂白就誣賴好人,拿屎盆子往我腦袋上扣。”
他越說越激動,仿佛受了天大的迫害︰“大家給評評理,這世上還有沒有王法了?我好好一個人,差點就被他當賊抓了!要不是警察同志明察秋毫,我……我以後還怎麼做人?我這臉往哪兒擱?”
而此時的張小睿,徹底懵了。臉色由最初的篤定變為驚愕。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呢?我明明……我看得清清楚楚的……”
“哼,你這個小丫頭片子,無緣無故的冤枉好人,我今天跟你沒完”,男子得理不饒人,張開大手就朝張小睿的臉上扇去。
而張小睿傻愣在那,竟忘了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