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務員看了看上官朋手中皺巴巴的鈔票,又看了看這群面帶疲憊卻腰板筆挺的年輕軍人,臉上忽然綻開了一個溫暖的笑容︰“解放軍同志,你們別在這兒擠著吃了。這樣,直接去餐車吧,那兒有座位,還能休息會兒。”
她頓了頓,聲音更柔和了些,“熱水管夠,不要錢。”
這突如其來的優待讓原本只是指望湊合吃口熱面的學員們又驚又喜。陳默的眼楮一下子亮了,張小睿和幾個女生幾乎不敢相信地互相對視,周濤更是激動地搓著手,連聲道︰“謝謝,太感謝您了同志。”
“應該的,快去吧,就在前面第四節車廂。”乘務員笑著擺擺手,示意他們過去。
一行人壓抑著興奮,盡量保持著隊列,穿過擁擠的車廂通道。餐車環境果然寬敞許多,窗戶明淨,整齊地擺放著桌椅。
他們剛小心翼翼地坐下不久,一名系著白色圍裙、身材微胖的廚師就走了過來,手里還拿著個大托盤。
“听說你們是從山上下來的學生兵?”廚師聲音洪亮,帶著濃重的廣西口音,“光吃面哪行?頂不住!”他不容分說,給每個人面前又放了兩個熱騰騰的白面大饅頭和一碟油汪汪的榨菜肉絲咸菜,“吃,吃飽了才有力氣。我們這別的沒有,饅頭管夠!”
學員們受寵若驚,紛紛站起來道謝。廚師擺擺手,表情認真起來︰“莫謝莫謝。你們是為了誰?我們心里清楚得很。廣西以前也是戰區,現在雖然不打仗了,但老百姓的平安,還得靠你們子弟兵。這點吃食,算啥?”
這簡單樸實的話語,配上熱乎的饅頭和咸菜,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讓人暖心和踏實。饑餓感被迅速驅散,車廂里的氣氛也變得熱絡起來。
很快,泡面的香氣混合著饅頭的氣息彌漫開來。大家狼吞虎咽,吃得格外香甜,身體的疲憊和胃里的空虛被一掃而空。
上官朋心里那點關于“下頓怎麼辦”的憂慮,也暫時被這份來自群眾的溫暖給壓了下去。
正當他吃完最後一口饅頭,滿足地喝下熱乎乎的面湯時,劉東悄無聲息地坐到了他旁邊,用胳膊肘輕輕捅了他一下,然後迅速將一疊折得整整齊齊的鈔票塞進他手里。
上官朋下意識地一捏,厚度驚人。他疑惑地展開一看,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那竟是一沓百元大鈔,粗略一看,整整一千元,這無疑是一筆巨款。
他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轉頭看向劉東,壓低聲音,又驚又疑︰“經費?”他第一反應是組織上給的活動經費,但流程完全不對。
劉東緩緩地搖了搖頭,目光看向窗外飛馳而過的夜色,聲音低沉而平靜︰“個人的。我全部的家當了。想著路上或許能用上,剛才看你為難,正好。”
“個人的?!”上官朋差點驚呼出聲,手像攥著一塊火炭,拿著不是,丟回去也不是。“這太多了!而且這……這怎麼能行?你快拿回去!”
劉東轉回頭,按住上官朋想要推拒的手︰“區隊長,拿著。我不是給你一個人的。大家都是兄弟,此去……還不知道什麼情況。你拿著,萬一誰有個急需,或者大家餓肚子了,總能應應急,剩下的你再給我。”
還沒等上官朋再做推辭,過道那頭列車長已經走了過來。
他約莫四十多歲,目光在車廂內掃視一圈,很快便落在了上官朋身上。
上官朋的衣服早讓劉東還了回來,唯一的軍官自然就是負責人。
列車長臉上露出和藹的笑容,走到上官朋座位旁,語氣十分客氣︰“這位上尉同志,打擾一下。”
上官朋立刻站起身︰“列車長同志,您請講。”
“哎呀,坐下說,坐下說,”列車長連忙擺手,態度很是熱情,然後也一屁股坐在了上官明身邊。
“這一路上我都留意著呢。你們這麼多同志,把座位都讓給了帶小孩的旅客和老人,自己擠在過道和連接處,一站就是好幾個鐘頭,你們到終點還有四十多個小時,實在是太遠了。
我們都看在眼里,說實在的,心里既敬佩又過意不去啊。”
他頓了頓,繼續誠懇地說道︰“你看這樣行不行?現在天也黑了,一會大部分旅客都休息了。我們列車員正要開始收拾車廂衛生,工作量不小,正缺人手。
如果同志們不覺得委屈,能不能幫我們分擔一下,一起打掃打掃車廂衛生?然後呢,我們列車員的休息室雖然地方不大,但擠一擠,讓大家輪換著歇歇腳、眯一會兒,總比一直站著強。不知道上尉同志意下如何?”
上官朋聞言,心中頓時一熱。這無疑是雪中送炭,不僅解決了大家極度疲勞需要休息的實際困難,更難得的是對方這份體貼和尊重,用“幫忙”的方式變相的給他們找了個休息室。
上官朋立刻挺直腰板,代表所有學員,向列車長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非常感謝列車長同志,我們完全服從安排,保證完成任務。”
“好,好,太好了。”列車長臉上的笑容更深了,顯然也很高興解決了這個讓他掛心的問題,“那一會我這就讓值班員帶你們過去,每人一節車廂。”
說完,列車長便轉身去安排。上官朋深吸一口氣,也沒再和劉東撕扯,把錢鄭重其事的塞進了兜里。
上官朋將列車長的提議轉達給學員們時,那一張張年輕卻寫滿疲憊的臉上,瞬間像被點亮了一樣,眼楮里重新煥發出神采。
能有個地方坐下來,甚至“眯一會兒”,對已經站了十個小時、未來還有四十多小時硬仗要打的他們來說,簡直是天大的福音。更重要的是,這是“任務”,不是施舍,完美地呵護了軍人的尊嚴。
說干就干,行動立刻開始。列車員剛拿著掃帚、拖把、抹布過來,還沒來得及分配,就被學員們一搶而空。
“每人一節車廂,自己找列車員結成對子啊”,上官朋高聲說了一句。
“知道了區隊長”,學員們歡快的答道。
“同志們,注意邊角死角,高標準!”上官朋又高聲提醒了一句。
“是”幾個學員一一應道,語氣里帶著一絲躍躍欲試的興奮。
打掃衛生?這對他們來說真是小菜一碟,甚至可以說是“專業對口”。
在軍校里,哪一天不是從整理內務衛生開始?
那衛生檢查的標準之嚴苛,是外面的人難以想象的。
窗玻璃必須光潔如新,要求在特定的陽光折射角度下都看不到一絲水痕和手指印,否則就會通報批評。
室內衛生更是要用白手套四下里擦拭,窗台、門框、床腳,任何一處角落,白手套上沾了一點點灰,都要被扣分。
此刻,他們把這種刻進骨子里的標準帶到了火車上。
過道的地板,他們不是簡單地掃一掃,而是用擰得半干的拖把一遍遍拖擦,不留一點水漬,防止旅客滑倒。
小桌板不僅擦正面,邊緣和折疊的縫隙也用濕抹布仔細摳刮干淨。車窗玻璃被他們用濕抹布擦過,立刻又用干報紙反復打磨。
要不是車上的乘客實在太多,他們就連座椅腿之間的狹窄縫隙都要用細棍裹著抹布伸進去清理了。
列車員和周圍的旅客看得目瞪口呆。這哪里是幫忙打掃衛生?這簡直是在進行一場軍事化的內務展示。效率高得嚇人,細節摳得極致。
列車緩緩停靠在桂城站台,廣播里響起報站聲。作為著名旅游城市和交通樞紐,桂城站上下車的旅客格外多,站台上瞬間人頭攢動,擁擠不堪。
車廂門一開,下車的人流和急于上車的人流立刻在門口堵成了一團。張小睿迅速而退到車門最內側的角落里,緊貼著牆壁,最大限度地給洶涌的人潮讓出通道。
“讓一讓,讓一讓,先下後上。”列車員在一旁大聲維持著秩序,但效果甚微。車廂里充斥著嘈雜的喧嘩聲、行李的踫撞聲和孩子哭鬧聲。
張小睿個子不高,但眼神銳利。她的目光掃過站台上黑壓壓的人群,忽然,在車門外不遠處,幾個行為異常的男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四五個穿著普通、但眼神飄忽、舉止鬼祟的中年男子。他們並不像普通旅客那樣有序排隊或尋找車廂,而是像泥鰍一樣,在擁擠不堪的人群中使勁來回竄動,專門往行李多、行動不便或者正專注于上下車的旅客身邊擠。
其中一人的手臂上搭著一件外套,另一人則手里拿著一個不大的帆布包,眼神卻不停地在周圍旅客的衣兜和行李箱上逡巡。
“扒手?”張小睿心里立刻咯 一下,她站的高,看得特別清楚,幾個人鬼鬼祟祟的樣子特別明顯。
“嗚”的一聲長鳴,火車緩緩開動,而這幾個形跡可疑的人恰好上了張小睿這節車廂,裝作不認識的樣子四下散開。
“大姐,你看那幾個人”她跟旁邊的列車員朝著那幾人的方向微微努了努嘴,“你看那幾個人,剛才在站台上就鬼鬼祟祟的,上車也沒行李,眼神老亂瞟,是不是得多留意一下……”
列車員是個大咧咧的中年婦女,順著張小睿暗示的方向隨意瞥了一眼,臉上露出一種見怪不怪的無奈表情。
她嘆了口氣,不以為然地說道︰“唉,小同志,這火車上啊,哪天不遇上幾伙這樣的?人多手雜,丟東西的事兒太常見了,防不勝防。我們也沒轍,只能多提醒。”
雖然這麼說,但她還是直起身,提高嗓門,對著車廂里的旅客們喊了兩聲︰“各位旅客請注意了啊,列車已經啟動,現在人多擁擠,請大家務必看管好自己的隨身行李和貴重物品,防止拿錯或丟失,注意了啊!”
她的聲音淹沒在車廂的嘈雜里,效果似乎有限。一些旅客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包,但更多人光顧著尋找座位和放行李,並未太在意。
列車員大姐對張小睿無奈地攤攤手,意思像是“你看,我也只能做到這樣了”。
張小睿也只能無奈的笑了笑。
列車員大姐瞥了眼張小睿眼下的青黑和強撐著的眼皮,關切的說︰“小同志,這兒我看著呢,你先趁這空檔去乘務室那眯一會兒。瞧你困得,眼楮都快睜不開了,硬熬著也沒用,有事我再叫你。”
“好,那我可不客氣了”。
張小睿眼皮像掛了鉛塊,不住地往下耷拉。她沒再堅持,點了點頭。
乘務室空間也並不大,僅有一個窄小的皮質座位。她側身蜷縮進去,膝蓋幾乎要頂到胸口,腦袋一歪就睡了過去。
睡眠並不踏實,晃動的車身像是漂浮在波濤起伏的海面上。
張小睿好像做了無數個夢,總是在半夢半醒之間。
“嗚——!”
一聲穿透力極強的汽笛長鳴。
張小睿一個激靈,驚醒過來,心髒怦怦直跳。乘務室里只有頭頂一盞小燈散發著昏黃的光線。她茫然地眨了眨眼,花了片刻才弄清自己身在何處。抬手看看表,表針清晰地指向後半夜凌晨兩點多。
睡了似乎有好幾個小時。她揉著發麻的胳膊,直起身一看列車員大姐不知道去哪里了。
她推開乘務室的門,探身望向車廂。由于是後半夜大部分旅客都沉睡了過去。姿態各異︰靠著窗的、趴在小桌板上的、頭歪在鄰座肩膀上的。
過道里更是擠滿了無座的人,他們直接就坐在自己的行李上,低著頭打盹。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疲憊到極致的沉睡氣息,偶爾夾雜著一兩聲含糊的囈語或鼾聲。
“哎,華國人實在是太多了”,她苦笑了一下。
她剛要轉身退回乘務室,眼光卻猛地捕捉到一絲不協調的動靜。
就在車廂中部,一個穿著深色夾克的男人,身體站著,而腦袋卻趴在座椅的靠背上沉睡。他的大半張臉都埋在臂彎里,身體隨著火車行進微微晃動。
然而,就在這看似沉睡的姿勢掩護下,在他腋下衣服的遮擋處,一只手——正極其緩慢地、一寸一寸地從旁邊一位仰頭大睡、毫無防備的旅客懷里抽出來。
指尖夾著一個深色的、長方形的物體——張小睿離的遠,但看著依稀是一個男式的皮夾。
張小睿的困意瞬間被這一幕驚得煙消雲散,腎上腺素飆升。她甚至來不及多想,幾乎是本能地,一聲清厲的高喊就沖破了喉嚨,在這沉寂的車廂里顯得格外刺耳︰
“別動,偷東西的,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