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嘶啞的雷鳴,電閃千里。
距河岸不遠的一處農田中,一個年不到三十,卻已現老態的漢子,正佝著身子奮力挖地。
一個七八歲的稚子,擺著小短腿,氣喘吁吁而來。
“爹,爹……娘的腿又疼了,走不動路,她讓你早點回去吃飯……”
“你慢些……爹把這水渠清理下就好,再一會兒……”
“爹,打雷了,快下雨了……我,我有點害怕。”
“別怕,有爹在,雷不會打到你的。”
“爹,咱們,還是回去吧,娘在等著我們呢……”
“哎,馬上,馬上就好。”
“爹、爹你看,你快看!”
“哎,乖兒子,別急,爹這就好了……”
“爹,天、天破了……”
漢子抬起頭,只見天幕陡然往下壓了千余丈,隨著雷電直欲拍向大地。
一抹灰白影子,正于天地之間絞動,如同一條努力掙脫天地牢籠的惡龍。
天,真的破了?
漢子扔下鋤頭,回身抱起兒子,撒腿便奔。
“爹、爹,出什麼事了?”
“別說話……呼,咱們快點……呼!”
“爹,天破得越來越大了。”
“呼,我、我知道!”
“爹,快跑,我們被追上了……”
“兒、兒子,你、你爬上這棵樹去……我、我撐著你。”
“爹,你也上來!”
“不行,這樹太小,撐不住兩個人。”
“爹,是水,好多好多水,天真的破了?”
“呼……兒子,你一定要抓緊,不管什麼情況都不要撒手!”
“爹,我、我怕……”
“不要怕,我、我一直會在這。”
“水,好多水……爹,你快跑……”
“別怕,爹會……”
咕嚕……咕嚕……
“爹,爹你去哪了……爹……”
一條土黃色的巨龍,如從地獄之中掙脫束縛的惡魔,咆哮著沖向人間。轉瞬間便化出無數的麟爪,挾帶橫掃千軍的暴戾,撲向黃河南岸一望無際的原野。
最先遭殃的是已經掛穗的麥苗,原本傲立雨中的青芒,頃刻之間便被泥浪按進渾濁的深淵。田邊結廬而居的老農,沒來得及喊出一聲痛惜,便隨著他即將的收獲,同時被卷入旋渦,而後消失不見。
茅草屋、破木門窗、紡車殘骸,被迫隨波逐流。
一間間的農舍,緩緩倒塌,無奈地化泥作土。無論舍中是否有人,盡皆消逝于這席天卷地的洪水之中,連慘叫聲都無人可聞。
偶有一兩人,攀上高枝,卻也難以支撐一浪高過一浪的恐懼。
大地已經消失,只剩了下水,無邊無際,無始無終。
雨勢漸弱,水勢卻越發洶涌。
開封城上,已經燃起烽燧示警。淒厲的金鑼聲響徹全城,有人惶然,有人閉門而躲,但更多的百姓與士卒,則在甘麻剌親衛的組織之下,扛著一袋袋沙土,擁向城門。
已經被堵得嚴嚴實實的城門處,依然有水箭迸射而出,匯成肆無忌憚的黃水,涌向全城各處。
城牆瑟瑟而抖,如同一只孤獨的巨龜,埋于洪水之間,不敢或動。
繞過開封城的洪水,雖然還未抵達渦水,河水卻已經開始暴漲。
還好有岳載等人的提醒,四十多艘船接上這三千人之後,便張開所有的船帆,往下游全速狂奔。
而留在岸上的戰馬,以及馬上所有的兵器裝備,轉瞬之間便消失不見。
天災之下,盡皆螻蟻!
接上另一支後續的三千兵士之後,船隊繼續順渦水往南,直到濠州,眾將士才稍微地安下心來。
面對臉色不善的統帥賀勝,岳載心下難免忐忑。
大概全軍上下,沒有誰像他這麼會敗家的!
濠州城前,一戰便損失了二十余尊火炮,但是好歹殲滅了怯薛兵的大半主力,也不算太虧。可是這一次,為了逃命,不僅所有物資兵器,丟之一空,連六千余匹戰馬也損失殆盡。卻一個怯薛兵的影子都沒見到,唯一見到的一個官兵還是特地跑過來跟自己報信,由此才得以逃出生天。
這就很尷尬了!
賀勝的臉色,青了又綠,綠了又白,卻終于沒有問罪于任何人。
江南缺馬,花了這麼多年才攢出這麼點家資,卻在一戰之中幾乎揮霍精光。作為戰場統帥,這責任必定得自己背走。
只是憑著賀勝對甄公子的了解,在這樣突發的洪水情況下,還能做到不損失一人,恐怕他根本就不會去計較戰馬的損失。按他的說法是,馬乃身外之物,沒了可以想辦法去偷去搶去買。可是士兵若沒了,那就真沒了!
說不定,甄公子還會為此而對梁王表示最真誠的謝意。
人沒了,就真的沒了……賀勝遙望城外已經漫延到眼前的洪水,心里說不出的絕望。
河南的百姓,又該如何?
……
黃河決口,天下震驚。
而且,還是因為人為的原因扒開堤岸導致的決口!
甄鑫呆呆地坐在院中,前線急報自手中慢慢滑落。
這便是戰爭嗎?
掌權者一個念頭,便可以讓數十萬無辜百姓慘遭滅頂之禍。
他們做錯了什麼?
兩個閨女見老爹面色不善,一齊從他膝間溜走,各找各媽。
總有人說,只有戰爭才可以結束天下的紛爭,只有通過戰爭統一天下之後,才能還百姓一個安居樂業的生活。可是這期間,得有多少無辜百姓為此付出生命?
那些希望別人安居樂業的人,問過這些百姓的意見嗎?
當然,在許多人眼里,這些如螻蟻般的百姓,是否同意根本不重要。只要不是讓自己去犧牲,天下人都死光了又有何妨?
我呢?
我又是為了什麼,一定要派江南兵北上參戰?
甄鑫自問,他從來就沒有對權力有過太多的渴望,更沒想過要成為天下之尊。但是時間卻終于將他推到了這個位置之前,往前一步便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創者,往後一步……卻已經無法退卻。
江南的千千萬萬百姓,跟隨在自己身邊已經成氣候的文人武將,他們也絕不會同意自己的退卻。
我,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卻也已經不能一個人獨自退卻!
兩只溫柔卻韌勁十足的手指,繞過甄鑫,將他的腦袋摁進一個溫柔的波濤之中,而後輕輕地揉著他的太陽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