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對于苦不堪言的沿途官府,安童更是無力顧及。
不僅連衙役都被征調一空,這些州府還得想辦法擠出糧草供應這支雜兵。
于是,各州府之內,盜賊四起,光天化日之下,搶劫殺人者隨處可見。
安童不得不又從五千兵馬中,挑出一千精壯者,日日巡視諸州諸府。雖然暫時壓制住這些地方的異動,留在榆關的四千老弱,便成為一堆紙糊般的防線。
安童唯一的希望,就是那木罕能說話算話,約束手下,不踏出遼陽行省一步。
即便如此卑微且可笑的希望,安童都不知道可以維持多長時間。
……
太行山北起軍都山,南至中條山,縱貫中原千里之地。
想憑借兵馬圍死太行山,即便有百萬部隊都未必做得到。但若只是掐住太行八陘的幾個出入口,截斷自外流入太行山區的糧食,數萬兵馬還是勉強可以。
但即便如此,也不足以將躲避于山中的反賊圍困至死。
太行山,不過是忽必烈引誘江南兵馬北上的一個釣餌。
阿難答領五萬大軍在北,甘麻剌的六萬大軍在南。同時,東西各有近八萬兵馬此刻都堵在太行山的十多處出入口之前。
朝廷如今可以調用的兵力,有七八成全都聚集于此。
但是,還不夠。
這些兵馬若能堅持圍上七八個月,太行山中的賊匪必將不戰而屈。可是那麼長的時間下來,估計官兵早已將太行山周邊十幾個州府全都吃成不毛之地。
是以,一直游蕩在大都之外的李二牛,並不太為困在太行山里的那些人擔心。
只是進出太行山的所有道路被封,李二牛不得不試著尋找其他的山間小徑。糧食送不進去,一時無礙,可若是連外界的情報都被封鎖,山里的那些人勢必得慌張。
打扮成流民的李二牛,已經在易州城內轉悠了數天時間,卻始終找不到路子。
與河北其他地方一樣,原本有近二十萬人口的易州城,近半百姓逃離,如今只剩不到十萬。
但是這半個月以來,卻涌進了二、三萬的流民。
這些流民,絕大多數是附近鄉村中家財被人搶劫一空的百姓。許多青壯者被強征入伍,留下大多是無人搭理的老弱病殘。
以及如李二牛這般別有用心之人。
數個月的奔波,常常食不裹腹,睡不成眠,讓李二牛瘦了整整一圈,甚至于臉上顴骨可見。為了進行更好的掩飾,他不得不在身上點上幾顆碩大的紅瘡,還時時澆上一些令人難以容忍的異味。
作為情報工作者,李二牛覺得自己是專業的,而且願意為此付出可怕的代價。
而混雜于流民之中不少陰騭的壯漢,顯然便是極不專業的細作。
易州城早已被阿難答的軍隊接管,卻讓細作公然混跡于流民之間,李二牛第一時間便聞到了極不尋常的味道。
五月底的天氣,是北方最舒適的時候。
只要將自己蜷得緊一些,便可以隨意地在避風之處熬過一個晚上。
李二牛已經在這個橋洞窩了數天時間。
源于太行山的易水河今年卻幾乎斷流。河面上、橋洞旁,堆滿著泛出惡臭的垃圾。
有些試圖在垃圾堆中刨食的流民,常常能翻出一些奇怪的尸塊。
蠅蟲驅之不散。
整座城市每個角落幾乎都充斥著這樣的惡臭,是以呆在橋洞的垃圾邊上,反而沒覺得有多少的難受。
再可怕的事情,一旦習慣之後,也會變得讓人漠然。
即便是生死。
在這個既髒且臭的橋洞之內,擠著十幾個流民。每一天都有人消失,每一天也都有陌生人擠入。
天色未亮,橋邊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先驚起的,是正在大塊朵頤的一只只肥碩的黠鼠。隨著腳步聲的臨近,轟然而散。
而後,便傳來連綿不絕的慘叫聲。
李二牛一驚而起。
朦朧之中,只見幾個凶神惡煞般的軍士,揮舞著棍棒,對著橋洞中的流民,沒頭沒腦便是一陣亂打。
“誰?你們是誰……”
“啊,別打……”
“饒命,爺爺饒命……我再不敢了……”
李二牛抱頭蜷身,將自己努力地塞于橋洞角落中。跑是跑不得,只希望可以少挨到幾棍。
“為什麼打我們啊……求軍爺說一聲……”待這些丘八稍歇之時,終于有一老頭顫巍巍地問道。
又是一棍揮下。
橋洞之下,只有瑟瑟發抖的殘喘,再也無人敢出聲詢問。
終于有個軍漢開了口,冷冷說道︰“全都起來,跟老子走!”
“去、去哪兒?……啊……別、別打!我,我不問了……”
李二牛隨手抓起一把污泥,糊在自己本就亂七八糟的臉上,佝著背拖著腿,踉踉蹌蹌地夾在這群老弱病殘之中,被驅趕而行。
沿途之中,時時有一隊隊痛苦呻吟的流民們同樣被驅著出城。
李二牛掩住內心的疑惑,隨著越來越多的流民,被趕入一個臨時的軍營之中。
軍營內架了十幾台鍋灶,每個流民竟然都分到了一碗清可鑒人的稀粥。
于是流民們便全都安靜了下來,淅淅索索地各自喝粥。
雖然一時被限制了自由,有飯吃可比人身自由重要多了。
絕大多數人的不滿,只是因為沒能搶到第二碗稀粥。餓極的人,若沒的吃也就罷了。一碗稀粥勾起了滿肚子的希望之後,卻只能舔著唇角入睡,難免就有下一次的期盼。
于是第二天一早,便有許多人圍著灶台,眼巴巴地等著開鍋煮粥。
李二牛頂著渾身的異味,端著一個舔得無比干淨的破碗,蹲在人群的角落中,與流民們一起流著口水。
一夜之間,這個軍營之內,竟然堆積了兩三萬的流民。
煮鍋的軍士沒見到,卻來了一個牛高馬大的將領。
“我,是易州鎮戍軍千夫長。你們可以稱我‘曹將軍’。”
站在點將台上的曹將軍,虎視流民,輕輕地拍著手中的短棍,慢條斯理地說道︰“天災之年,四處缺糧。可是朝廷現在所有的糧食,全都被山匪馬賊搶進山里藏起來……”
大多流民茫然地看著曹將軍,站遠些听不到的,便嘀咕著︰“啥時有飯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