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是幻想嗎?
她只是他的幻想嗎?
衛琢真的這麼思考過。
因為除了自己的記憶,他真的找不到任何她真實存在過的痕跡。
或許一切都是假的。
什麼直播連線,什麼千年以前的人,什麼唐今,什麼老師……
什麼分別與死亡。
都是假的。
衛琢真的這樣騙了自己好多天。
他甚至恍惚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夢,而如今才是真正地從夢里走出來了。
他甚至主動地去搜索和夢里那個人相關的資料,去逛一場又一場的文物博覽展,听工作人員解說那些他從未听過——
從未在夢里那場直播里見過的歷史。
听到的越多,知道的越多,和他夢里對不上的地方越多,他就越肯定。
一切都是假的。
思緒好像沖破牢籠的雀鳥,自由地飛上天空,衛琢覺得自己很開心。
越發興致勃勃地去逛那些可以證明一切都是虛假的文物展。
那天他也開心。
戴著帽子口罩混在一個主要由老年人組成的參觀團里,被工作人員帶到一個玻璃箱前。
工作人員說那是新朝皇帝曾經在上面題過字的一幅畫。
他完全沒有見過。
又是一個證據。
很開心。
“但是。”工作人員的聲音中忽而帶上了幾分促狹,“新帝在這幅畫上題字的方式很特殊。請跟我往這邊走。”
工作人員帶著一大群充滿好奇的參觀者繞到了玻璃箱的背後。
畫卷的背後有十分明顯的一團黑印,像是有人寫過什麼,最後又用墨水將之囫圇涂去。
“ ,”有人頓時道,“新帝也跟我孫女一樣喜歡亂涂亂畫啊?”
周圍一片笑聲。
工作人員也笑,“根據歷史記載,新帝確實是個非常調皮非常愛搗蛋的人,不過這幅畫背後的字可不是簡單的亂涂亂畫。”
工作人員用手指了一下,“大家看,在這里,有一個字——”
她還沒有說完,參觀者中一個戴著小紅帽的老者便迫不及待地舉起手︰“我認得,是‘琢’!”
工作人員笑著點頭,“對,就是‘琢’。雕琢、琢磨、玉不琢不成器的那個‘琢’。”
舉手的老者頓時高揚起下巴,驕傲地環視了一圈周圍的老太老頭。
一圈老太老頭們也或笑或罵調侃這個從前就愛出風頭的老伙伴。
“但是,”前頭的工作人員話鋒一轉,“新帝在這幅畫背後可不止留了這一個字哦,大家再看看,還能看出來她寫了些什麼字嗎?”
一群人頓時好奇地圍上去細看。
許久,有人道︰“這黑乎乎的一團可看不清 。”
“憑借肉眼確實很難看清。”工作人員也沒繼續賣關子了,拿出平板調出幾張復原圖,“但是經過我們科技手段的還原後,發現新帝在這幅畫的背後留了一句話,還畫了一只可愛的兔子。”
“大家看——”
復原的照片其實也有些模糊。
至少那只所謂的兔子很多人經過工作人員的描述也只能勉強看出個兔子輪廓來,看不清細節。
但是後面跟著的那些字就比較清晰了。
一群老太老頭們下意識照著上面的字念︰“壞……什麼琢,拂亂師心?”
“對。壞後面的這個字因為一些原因無法復原出是什麼字了,但這個什麼琢應該是一個人的名字。”
工作人員又劃出一張放大的照片,“所以新帝的這句話其實是在說,她有一個叫琢的壞學生,攪亂了她的心緒。”
“我們可以想見,當時新帝因為這個叫琢的壞學生煩惱,煩惱著煩惱著,就拿著筆氣呼呼地在紙上留下了這麼一句罵琢的話。”
“但是等寫完之後呢,她或許是更煩了,又或許是發現哦,原來自己不是在白紙上寫的字,而是在畫卷背後寫的,所以匆匆又將這些字眼涂掉……”
有人舉手,“那個兔子又是什麼意思啊?”
工作人員還沒開口,旁邊就有一個人拍了他一下。
“這還不知道啊?就是想得出神了,閑著沒事就亂畫唄,跟我孫女一樣一樣的。”
“去去去,那人家大皇帝跟你孫女能一樣嗎……”
兩人斗了幾句嘴,又看向工作人員。
工作人員無奈道︰“新帝為什麼會畫這只兔子我們如今也不得而知了,確實有可能就是在思考的時候不經意畫了這只兔子……”
“嘿,我就說吧!跟我孫女一樣一樣的!”
一群人又笑了起來。
又講解了一些有關這幅畫的歷史後,工作人員就打算帶著這群可愛的老太老頭轉戰下一件文物了。
老太老頭們邊走還邊議論那個跟某老太孫女一樣調皮的“新帝”。
嘰嘰喳喳的議論聲里,走在最後面的幾個老太老頭忽而注意到那個一直跟著他們參觀的年輕小伙不見了。
那個年輕小伙可有禮貌呢。
雖然戴著帽子口罩看不清臉,但一听他說話,就知道是那種特別老實,從小到大就特別乖的小伙子。
幾人回頭,卻看見那個年輕小伙不知為何蹲在了地上。
他頭上的帽子壓得極低極低,誰也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瞧見他那麼蹲在地上,手指死死地抓著袖子,肩膀不住顫抖。
“這是咋了?”
一群老太連忙圍了過去,就連前面工作人員注意到這情況都忙趕了過來,“您好,您是身體不舒服嗎?”
說著工作人員蹲下身去,查看青年的情況,“需要幫您叫救護車……”
工作人員的話突然卡住了。
青年的臉藏在帽檐和口罩後,瞧不清,只有一顆顆淚水砸落。
以及。
那在人湊近了之後才能勉強听見的,壓抑在喉嚨里,像是遍體鱗傷的幼鳥在痛苦哀鳴般,細弱難聞的嗚咽。
不是假的。
不是假的!
比痛苦更先籠罩心髒的,是烈火灼燒般的憤怒。
憤怒自己,憤怒一切。
回到家,像是個無理取鬧的人嘶吼發泄,最後渾渾噩噩疲憊地蜷縮在房間的角落里,流著不會有人來擦干的眼淚。
什麼也不想要,什麼也提不起興趣。
負面的念頭將他籠罩。
可是她要他好好活著。
她要他去論壇里幫她和那些貶損她的人吵架。
她要他拿獎,她要他告訴所有人她是一個多麼好的表演課老師。
她說她比他要多喜歡了四十二年。
他還差得遠。
……
于是又復出,又站到鏡頭前,又繼續拍戲。
娛記們卻像嗅到了骨頭氣息的狼犬,孜孜不倦地想要從他身上挖出那些苦痛的根源。
每一次提問,都像被海水灌滿口鼻,身體沉入無邊的大海。
不知道要下沉多久,不知道要沉去哪里。
只是四肢冰冷僵硬,難以喘息。
後來。
後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他突然想到了可以見她的辦法。
這是一個很好的時代。
他很快搜集到了大量和梁朝十皇子,和新帝,和她相關的史書資料。
一頁一頁裁剪出來,裝訂成冊,到了夜晚,便像是牙牙學語的孩童,趴在被窩里,指腹壓著書頁,指尖在那一個個黑白分明的字眼上緩慢滑過。
史書之上的文字太過簡練,太過失真。
好在她永遠是那麼鮮活。
即便被拘在那些有限的文字里,那種誰也別想束縛她的恣意任性還是要張牙舞爪地從書頁里透出來。
看到她耍無賴般地懟群臣,會忍不住彎起眼楮。
看到她因著國事煩憂熬夜不吃飯,眉毛就忍不住蹙起。
看到赤嫖死了,她難過得喝酒大鬧,心髒揪緊——那一天,他沒有在。
即便事後她有跟他說過這件事,他也不知道原來她那天還那樣胡鬧了一場。
很多他不曾見到的她,一一傾訴在史書之上。
而一一讀過這些史書,他終于又見到了她。
包括。
與他分別後的她。
這段歷史對她的描述並不友好。
就連史官都會在末尾留下幾句評論,說她真是人到老年昏了頭了。
就為了那虛無縹緲的長生,幾乎傾盡所有不管不顧,將自己的一世盛名毀于一旦。
史官要所有人都引以為戒。
衛琢就不愛看這段歷史。
但他想,要是她看到這些,一定會輕哼一聲,然後便隨意地將這頁歷史拋去一側。
她才不在乎旁人的評價呢。
要是這些旁人擼起袖子來打上一架,她說不準還會興致勃勃地駐足多看兩眼。
于是衛琢也氣哼哼地想。
不跟你們計較。
然後大度地翻過一頁。
……
每一夜,每一個他想起她的時刻,衛琢便是這樣數著史書上的文字度過。
接近七年的時光,衛琢對這些文字的印象越來越深了。
可他卻恍惚察覺。
自己有些記不清她的模樣了。
人的記憶總是這樣靠不住,他以為他可以記她很久很久,可事實是,到第五年的時候,她的面孔便開始變得模糊。
而現在是第七年。
衛琢只能靠著從網上找到的當時宮中畫師給她畫的像來回憶她。
你知道嗎,我今天得獎了,我告訴了所有人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表演老師。
你知道嗎,今天是我三十三歲的生日,你不理我已經有整整七年了。
你知道嗎,今年我又沒有吃蛋糕,都是你的錯,別問為什麼是你的錯。
黑暗中的呢喃逐漸嘶啞,干澀疼痛的嗓子咽不下任何東西。
衛琢蜷縮在被窩里,手機屏幕散發的淡淡藍光照亮他臉上的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你知道嗎。
這個畫師真的把你畫得好丑。
一點都不像。
我討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