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低調寬敞的馬車行駛在官道之上。
即便有禁軍走在前頭開路，但夜間行路還是免不了顛簸。
車輪滾過一處路面凹陷，整輛馬車都隨之晃了一下。
一聲“ ”的悶響，那縮在車廂角落里用被子將自己裹緊的青年，也隨著這一下顛簸就像是尊木頭像一樣，撞到了一旁。
那一團被子在地上慢慢吞吞動了一會，終于又重新坐起。
但青年那皙白的額頭上，已經又多出來了一片紅。
唐今慢慢收回手，將手中的蜜果放回盤中，撩開車窗簾朝外說了句︰“慢些走。”
先前為了追上秦慧寧的車隊才一路疾行，如今已經見過秦慧寧得到了她需要的東西，也就不必再趕路了。
外頭應下一聲，車速也慢了下來。
雖偶爾還有些晃動，但也不至于讓那縮在車廂角落里的青年，再撞到頭了。
唐今又看回他。
還是那樣離她遠遠的，低垂著腦袋眸子，不肯靠近她，不肯看她。
要是她要靠近，他就抓起被子，干脆把自己的腦袋也捂進去。
只是被子不夠大，他要是捂了腦袋，就要露出雙腳，儼然一副掩耳盜鈴的模樣。
唐今怕他自己把自己捂死在被子里，也就沒有再靠近他。
而過了會，他也慢慢露出了眼楮、鼻子、半張臉。
馬車行駛平緩，偶爾輕搖也只催人入睡。
那本就是睡到一半莫名驚醒的青年在這樣慢慢悠悠的行路里，也逐漸垂了腦袋，趴在自己被被子裹著的膝蓋上，昏昏欲睡。
唐今等他真的睡著了，便過去，幫他解開被子，讓他躺下好好睡。
夢里他好似還感受到了她的靠近，又囈語低喃。
“討厭……你……”
唐今別過他耳邊散亂發絲，垂眸看了他良久，才坐到一旁閉目休息。
兩天前，裴令之靠在她懷里昏過去後，再醒來，就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不知該說是傻了，還是心智完全退回了只有兩三歲時的狀態。
他有時能認出人，有時又什麼都不認得。
他還記得自己喜歡吃蜜果，似乎也還記得她。
只是在看見她時，他就只會一味地遠離她，想盡辦法將自己藏起來，躲起來，一遍又一遍地不斷重復說，“討厭”，“討厭”。
……
人類的大腦有時就是這樣的脆弱。
或許是他一直以來，從前世到今生所堆積壓抑的那些負面情緒實在太多太多。
當他不再欺騙自己，而將一切情緒都在那一場大哭中爆發出來的時候，他的大腦也開始無法承受。
030當時就想提醒她，裴令之的狀態不對。唐今也發現了。
可她能保住他的性命，保住他的大腦不受到真正的損傷，卻無法將他的意識拽回。
最後，他就變成了這樣。
第一天，唐今嘗試過各種辦法想將他治好。
可是治不好。
不論怎樣都治不好。
因為他本身就沒有病。
他的身體很健康，大腦也並沒有任何損傷。
他只是。
不想再那樣清醒了。
傻了，對她，對他，都好。
唐今離他遠些的時候，讓宮人們去哄他，帶他玩。
他可以玩得很開心。
可以盡情去吃那些他從來不敢放肆吃的糖糕，蜜果子。
落在他臉上那樣放肆的，開心的，不見任何陰霾的笑容，唐今如今好似才是第一次見。
從前無法讓他笑的，是皇宮。
是皇宮中那些都等著他死，想盡辦法要取他性命的豺狼虎豹。
但後來。
就變成了她。
他其實會對她笑，甚至常常對她笑。
可總是討好的，獻媚的，恐懼不安充滿忐忑的。
或許。
就讓他這樣過一輩子也不錯。
雖是傻了，卻不必再去承受那些痛苦的記憶，可以一直開開心心……只要她站遠些，不再靠近。
可是。
可是……
還沒到第二天，第一天的夜里，唐今便命人準備好了馬車，去追秦慧寧的車隊。
她其實猜得到，七皇子恐怕被裴令之交給了秦慧寧。
所以。
她是為了七皇子而去追的嗎？
裴令之如今傻了，她確實需要再尋一個合格的明主，既然七皇子還活著，那七皇子就是再好不過的人選。
可是……
可是。
當看見那輛明顯藏匿著七皇子的馬車之時，唐今卻唯有一個想法。
斬草除根——裴令之怎麼還能留著他的性命呢？
思緒瞬息變化，在那一刻里，唐今明白了自己的選擇。
事到如今才發現可能已經有些晚了。
但她要裴令之。
也難怪，她非要將那如今口口聲聲說著“討厭她”，就是坐在馬車里都要用被子把自己保護起來，坐在離她最遠的那個角落里的裴令之強行一同帶來。
不是為了把他交給七皇子以表忠心，只是不放心。
不放心將如今傻乎乎的裴令之，一人留在那局勢還未完全穩定的京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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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今知道，自己偶爾會對一些人類產生這種過強的佔有欲。
其中當然與妖類貪婪自私，好淫好惡的天性有關。
但似乎也不止于如此。
究竟為何……唐今不是很在意。
想要就拿到，不需要就撇開，如她一直以來所做的那樣就是了。
而如今。
她要裴令之。
現在這樣傻乎乎的裴令之固然不錯，可他不讓她靠近，還口口聲聲說著“討厭”她。
別說是讓她睡，讓她親讓她抱了，平時就是連看都不肯抬頭看她。
那就不行。
或許讓他就這樣一直傻著，他會過得更開心，更好。
可就是不行。
她要從前那個裴令之。
要從前那個就是一口一個“討厭”，一口一個“混球”，就算哭得泣不成聲，也會緊緊抓著她不放的裴令之。
這樣自私的欲望絕對不是人類口中的“愛”，甚至談不上“喜歡”。
但對于她這樣一根無心無情的野草來說……
唐今也可以說上一句，自己已經有所成長了吧？
若是她現在嘗試著去登天，說不定……
唐今剛這樣想著，忽而听聞馬車之外眾馬齊嘶，車窗外霎時一白，憑空炸響數道雷聲。
漆黑藤蔓化作草葉，蒙上了那被雷聲驚得好似要醒過來了的裴令之的耳朵。
唐今撩開車簾往外瞧了一眼，也莫名。
她隨便想想而已，真當她要成仙？
不知為何，雷聲更響，仿佛也帶著幾分羞惱。
守護在馬車周圍的一眾騎兵，被驚亂的馬兒弄得隊形散亂，甚至有人自馬上跌下，險些受傷。
“大人、大人，這——”
“好了。”唐今淡淡說了一聲，看著那些馬兒逐漸平靜下來，也就放下簾子讓人繼續了，“繼續走，進城再歇。”
頭頂之上還雷聲不斷，那一道道粗雷仿佛就要劈到他們的腦袋頂上來。
但剛剛還驚惶失措的眾馬，這會卻一個比一個乖巧老實。
這樣奇異的場景，瞧得周圍的士兵心中驚異。
但此時此刻也沒人再敢說什麼，重新調整好隊伍，便趕緊繼續行路了。
頭頂那翻涌的滾雷自己又翻了一會後，也默默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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