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客氣。”楚雲飛搖了搖頭,“這是我們共同的勝利。只是,我沒想到,重慶方面這次的決心會這麼大。”
“不是決心大。”張合說道,“是岡村寧次,把所有人都逼到了牆角。他想毀滅太原,這已經不是一場戰爭,而是反人類的罪行。在這種時候,任何一個還把自己當華夏人的軍人,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兩人再次陷入沉默。
遠處,太陽正從滾滾的濃煙中,艱難地透出光芒。新的一天,在灰燼和喧囂中,來臨了。
城中的火勢,在軍民一整夜的奮戰下,終于得到了控制。雖然許多街區變成了一片焦黑的廢墟,但這座城市的骨架,保住了。更重要的是,人心,沒有散。
清晨,在臨時搭建的粥棚前,市民們排起了長隊。獨立旅的戰士,將繳獲的日軍糧食,熬成了一鍋鍋熱氣騰騰的白粥,分發給那些在火災中失去家園的百姓。
秩序,在混亂中,被一點一點地重新建立起來。
張合和楚雲飛走下大樓,沿著滿是瓦礫的街道,向兵工廠的方向走去。
路上,他們看到,有戰士在幫助百姓清理廢墟,有宣傳隊員在牆上張貼安民告示,有工人自發地組織起來,修復被破壞的電線和水管。
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手里拿著半個繳獲來的日軍壓縮餅干,看到張合他們走過,猶豫了一下,跑了過來,將餅干遞到張合面前。
張合愣了一下,蹲下身,摸了摸她的頭,溫和地說道︰“小妹妹,你自己吃。叔叔不餓。”
小女孩卻執拗地搖了搖頭,用清脆的聲音說︰“媽媽說,你們是好人,是來救我們的。這個,給你們吃。”
張合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地撞了一下。
他接過了那半塊餅干,鄭重地對小女孩說了一聲︰“謝謝。”
他站起身,看著楚雲飛。
楚雲飛的眼神很復雜。他看著那個跑遠的小女孩,看著周圍的一切,久久沒有說話。
這一刻,他心中某個堅固的壁壘,似乎出現了一絲裂痕。他意識到,他和張合之間,打的或許是同一場戰爭,但他們追求的,或許並不是同一個勝利。
北平,華北方面軍司令部。
當太原上空的空戰結果,和那支援軍的身份確認電報,送到岡村寧次面前時,他正獨自一人,在辦公室里,擦拭著一把短刀。
那是他的家傳之物,刀身在燈光下,泛著森冷的寒光。
他看完了電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憤怒,沒有驚訝,甚至沒有了之前的死寂。他的臉,像是一張戴了太久的面具,已經和血肉長在了一起。
他將電報,隨手扔進了紙簍,繼續用一塊白色的綢布,一絲不苟地擦拭著刀身。仿佛那上面沾染的,是整個華北方面軍的恥辱。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了。
“進來。”他的聲音,平靜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門開了,走進來的是方面軍新任的參謀長,還有一個穿著陸軍省軍服、面容嚴肅的大佐。這名大佐的眼神銳利,步伐沉穩,他不是方面軍的人。
“岡村君。”大佐微微躬身,語氣公式化,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岡村寧次沒有起身,他放下了短刀,抬頭看著來人。
“是梅津將軍,讓你來的嗎?”他問。梅津美治郎,時任關東軍司令官,也是陸軍內部的一位實權人物。
大佐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份文件,放在了岡村寧次的桌上。
“這是大本營的命令。”
岡村寧次沒有去看那份文件。他知道上面寫了什麼。無非是“指揮不力”、“損失慘重”、“著即卸任,返回國內,等候處置”之類的字眼。
“我知道了。”他淡淡地說道。
大佐似乎對他的平靜感到有些意外,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岡村君,方面軍的失敗,震驚了參謀本部。特別是……太原的最後處置方式,引起了非常激烈的爭論。有許多人認為,您的行為,已經超出了軍事範疇,嚴重損害了帝國的聲譽。”
“聲譽?”岡村寧次像是听到了一個笑話,他第一次笑出了聲,笑聲嘶啞而短促。
“當我們的勇士,在狼牙口,被我們自己的炸彈炸成粉末時,帝國的聲譽在哪里?”
“當我的幾十個縣城,在幾天之內,被一群泥腿子輕易佔領時,帝國的聲uen在哪里?”
“當支那人的飛機,可以肆無忌憚地飛臨太原上空,獵殺我們無助的轟炸機時,帝國的聲譽,又在哪里?”
他的聲音,一句比一句高,但又被他強行壓制了下去,變成了一種在胸腔里滾動的、沉悶的雷聲。
“我只是,想用一場大火,把這些恥辱,都燒干淨而已。”
辦公室里,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良久,那位大佐才再次開口︰“大本營已經任命了新的方面軍司令官。岡村君,請您在二十四小時內,完成交接。”
說完,他再次躬身,然後轉身,和新任參謀長一起,退出了辦公室。
門,被輕輕地關上了。
房間里,又只剩下了岡村寧次一個人。
他沒有再去看那把短刀。
他知道,按照傳統,他應該用這把刀,切開自己的腹部,來洗刷這一切。
但他突然覺得,那樣太便宜自己了。
切腹,是一種解脫。而他,不配得到解脫。
他走到地圖前,看著那片讓他傾注了無數心血,也讓他一敗涂地的土地。他的目光,落在了太原,那個如今已經變得無比刺眼的紅點上。
他想起了張合。
那個他從未見過面,卻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的對手。
他輸了。輸得心服口服,也輸得不甘至極。
他慢慢地,從牆上,將那副巨大的地圖,扯了下來。他將地圖平鋪在地上,然後,跪坐在了地圖的中央。
他拿起了那把短刀。
但他沒有用刀鋒對準自己。
他用刀尖,在地圖上,在“太原”的位置,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戳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