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飛舞的冰雪,總帶著一種旁人難以言說的特別美感。
那細碎的冰晶像是被風揉碎的月光,又似漫天撒落的碎玉,洋洋灑灑地墜向地面。
偶爾有幾縷陽光穿透雲層,落在冰晶上,折射出細碎而清冷的光,明明是極淡的亮,卻偏偏能在人眼底烙下深刻的印記。
張玉汝望著眼前這似雪非雪的景象,眼底不自覺地漫開一絲柔和——他向來偏愛這般大雪紛飛的場景,即便記憶深處還殘留著年幼時因寒冷吃過的苦頭,這份偏愛也從未減損分毫。
他還記得小時候,冬天總是格外凜冽,北風像刀子似的刮過臉頰,單薄的棉衣根本抵擋不住刺骨的寒意。
可即便如此,每當清晨推開屋門,看到天地間被一片純白覆蓋,他還是會忍不住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在雪地里慢慢漫步。
那是一片怎樣的世界啊——屋頂的瓦片被積雪壓出柔和的弧度,光禿禿的樹枝上裹著一層厚雪,像是綴滿了蓬松的棉絮,連平日里喧囂的街巷都安靜下來,只有積雪被踩碎時發出的“咯吱”聲,伴著偶爾掠過的風聲,在空曠的天地間回蕩。
置身其中,仿佛所有的紛擾都被這純白與寒冷隔絕在外,張玉汝的心總能奇異地平靜下來。
冰涼的氣息順著鼻腔鑽進肺腑,帶著雪特有的清冽,落在皮膚上時,會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卻偏偏能讓人從混沌中掙脫出來,變得異常清醒。
他一直覺得,清醒是件極好的事。
哪怕這份清醒往往要伴隨著幾分難以言說的痛苦——要直面柳家隱藏的陰謀,要背負著未知的風險,要在迷霧中艱難地尋找真相,甚至要承認自己當下的無力。
可即便如此,張玉汝也始終認定,清醒時的這份痛苦,遠比沉溺在幸福的迷惘里要好上太多。
幸福的迷惘就像裹著蜜糖的毒藥,會讓人在虛假的安穩里逐漸喪失判斷力,忘記自己要走的路;而清醒的痛苦,卻能像一把鈍刀,時時提醒著他現實的重量,讓他的思維保持著最敏銳的狀態,哪怕前路難行,也能始終朝著正確的方向走下去。
就像此刻,指尖觸到的冰涼讓他愈發清醒,也讓他心底那點因找不到柳家試驗地而產生的焦躁,又淡了幾分。
不過這般浸著清冽美感的寒冷天地,並非所有生靈都能消受 —— 就像院角那幾叢原本該生機勃勃的綠色植物,此刻正蔫頭耷腦地縮在花台里,葉片蔫蔫地耷拉著,原本鮮亮的翠綠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灰敗,連纏繞在木架上的藤蔓都失了往日的韌勁,軟軟地垂落下來,風一吹,便跟著瑟縮一下,仿佛連呼吸都帶著寒意。
張玉汝的目光落在這些可憐的綠植上,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
他的指尖輕輕拂過身旁一株葉片微微卷曲的蘭草,眼底帶著幾分溫和的打趣,在心里為這些受了寒的小家伙默哀了一秒鐘︰倒也算陪我挨了這陣涼,可惜你們沒小雪那控冰的本事,只能乖乖受凍了。
若說這雲溪鎮的自然景致,倒真稱得上一句 “得天獨厚”。
目之所及,既有爬滿青藤的老槐樹,樹干粗壯得需兩人合抱,枝葉間還綴著零星白色的碎花,風一吹便飄下細碎的花瓣;也有開著靛藍色花朵的灌木,花瓣邊緣泛著銀白的光澤,湊近了能聞到淡淡的甜香;更有不知名的草本植物,葉片呈奇異的星形,葉背還藏著細小的熒光點,到了夜里怕是會泛出微光。
這般多樣的植物,這般鮮活的生機,在懷慶府是絕難見到的。
懷慶府的城區里,最多的便是那些仿真的假植物。
塑料做的藤蔓纏繞在路燈桿上,顏色鮮亮得有些失真,時間久了,表面會蒙上風塵,甚至在日曬雨淋後開裂、褪色;還有擺放在街道兩側的假盆栽,葉片是硬邦邦的塑膠,連葉脈的紋路都透著僵硬,湊近聞,只有一股淡淡的塑料味,哪里有半分自然的靈氣。
但這一切也很正常。
畢竟如今的世界里,游離在空氣、土壤甚至水源中的異能量,多得遠超常人想象。
這些無形的能量像細密的網,悄無聲息地滲透進每一個角落,潛移默化地改變著周遭的一切 —— 別說是有根有葉、能呼吸生長的動植物,就算是深埋地下、毫無生命痕跡的礦物,都可能在異能量的長期浸染下發生異變。
這般無聲無息的異能量刺激,其實也算得是人類之外,其他生物獲取特殊能力的常見途徑。
就像郊外的野草,有的會在異能量影響下,葉片邊緣長出細小的倒刺,能分泌出輕微麻痹的汁液;有的小蟲子,外殼會變得如同甲殼般堅固,連普通的石塊都砸不碎;還有林間的松鼠,動作會變得愈發敏捷,甚至能短暫地在樹干間滑翔。
若是把這種自然發生的、因異能量而獲得能力的過程,稱作其他生物的 “覺醒儀式”,倒也頗為貼切 —— 沒有人為引導,沒有刻意準備,全憑機緣與自身的耐受,在天地間的能量流轉里,悄然開啟新的生存可能。
而懷慶府,作為近年才建立起來的安全區,根基尚淺,防御範圍也有限。
絕大多數普通人還只能生活在城區的高樓里,而非專門為規避風險打造的獨立空間。
城區外的荒野里,早已布滿了因異能量異化的動植物,它們有的性情暴戾,會主動襲擊靠近的人類;有的則帶著未知的毒素,哪怕只是觸踫,都可能危及性命。
為了盡可能避免這些異化生物闖入城區,傷害到毫無反抗能力的普通人,懷慶府的管理者只能下了狠令 —— 城區內幾乎不允許存在人類以外的生命︰既不準私自栽種綠植,也不準飼養寵物,連飛鳥落在牆頭,都會被巡邏的護衛驅離。
久而久之,城區里便只剩下冰冷的建築、僵硬的假植物,還有行色匆匆的人群,連風里都少了幾分自然的暖意,遠不如雲溪鎮這般,能讓人真切感受到生命的鮮活。
“果然在底蘊上還是差了些火候啊。”張玉汝望著遠處被雪霧輕籠的雲溪鎮街巷,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凝結的薄霜,心里頭那點感慨又深了幾分。
這差距不止是滿眼鮮活的綠植、自在生長的生機,更是安全區發展多年沉澱下的從容,是普通人能在庭院里見著真花真草的安穩。
“希望懷慶府之後也能越來越好,等哪天真能讓街坊們推開窗就見著活的草木,不用再對著假花假草發呆。”
他在心里輕輕為家鄉祈禱,眼底掠過一絲柔軟的期盼,像是盼著一場遲遲未到的春雪,能落在那片他牽掛的土地上。
正當他收回思緒,打算再好好看看這漫天飛雪——看那些六角冰晶打著旋兒落下,把院角的木架、牆頭的瓦片都染成一片瑩白時。
一片格外輕盈的雪花卻像找準了目標似的,從紛飛的雪絮里鑽出來,慢悠悠飄進他半敞的衣領,恰好貼在脖頸那片溫熱的皮膚上。
“嘶——”突如其來的冰涼瞬間竄遍全身,像是有根細巧的冰針輕輕刺了一下,張玉汝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肩膀也跟著微微一顫,連呼吸都頓了半拍,一個輕淺的寒顫從脊背滑過。
可這寒顫還沒完全褪去,他的腦子里卻像被什麼東西猛地撞了一下,一道清亮的靈光毫無預兆地閃了出來,像是迷霧里突然亮起的燈,一下子照透了之前沒在意的細節。
他原本望著雪景的眼神驟然一凝,眉頭也輕輕蹙了起來,心里頭突然冒出一個從未想過的問題——雲溪鎮的植物,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他猛地回想起來︰之前在院子里看到的,不只是幾叢綠植,而是爬滿整面牆的藤蔓、擠得花台滿溢的奇花,連牆角磚縫里都鑽出了帶著熒光的小草。
走在鎮上的街道時,兩側的古樹枝椏交錯,幾乎遮天蔽日,樹下還長著成片的低矮灌木,連石板路的縫隙里都有青苔和細小的蕨類;甚至遠遠望過後山,那片林子密得連陽光都難透進去,枝葉層層疊疊,像是一片望不到邊的綠海。
之前只覺得這是雲溪鎮環境好,可此刻被那片雪花的涼意一激,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不對勁——就算異能量能滋養植物,就算雲溪鎮是老安全區,可這麼多植物,這麼密的分布,甚至連尋常該荒蕪的角落都長滿了生命,會不會……太不尋常了?
懷慶府因為怕異化生物才禁了綠植,可雲溪鎮的植物,似乎多到了超出“自然生長”的範疇。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張玉汝原本因雪景而放松的心情,瞬間又沉了下去,目光重新落在院角那些瑟縮的綠植上,眼神里多了幾分探究的銳利。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張玉汝的思緒便像被點燃的引線般飛速蔓延——植物?雲溪鎮要這麼多植物做什麼?難道真的只是為了裝點庭院、營造美觀的景致嗎?
他盯著院角那叢被雪壓得微微傾斜的灌木,眉頭擰得更緊了。
柳家是什麼樣的家族,這些天他多少看在眼里︰無論是護衛隊的嚴謹調度,還是與趙家合作時的步步算計,處處透著對利益的精準把控,這樣一個以家族發展為核心、凡事都要計較成本與回報的家族,會平白無故耗費資源,只為了打造一片“好看”的綠植景觀?
這實在太不合常理,他根本無法相信。
他清楚記得,如今的世界里,並非沒有抑制植物異化的方法——有的需要定期噴灑特制的穩定藥劑,那藥劑的原料里摻著稀缺的“凝晶粉”,一小瓶就要抵得上普通人家半個月的用度。
有的則要在土壤里埋設能量緩沖裝置,通過緩慢釋放溫和的能量,中和土壤中過剩的異能量,可那裝置的鍛造工藝復雜,維護起來更是要持續投入人力物力。
無論哪種方法,都意味著源源不斷的資源消耗,絕非一筆小數目。
更何況,放眼如今的聚居地,大部分地方對植物都是“避之不及”——畢竟異能量無處不在,植物一旦異化,輕則瘋長堵塞道路,重則生出帶毒的尖刺、釋放腐蝕性的汁液,甚至會主動纏繞靠近的生物,成為潛在的威脅。
就連作為豫州首府的開封府,為了安全與管理,城區內也只在核心公園劃定了小塊區域,集中種植經過嚴格篩選、不易異化的植物,數量和分布都有著嚴格限制,遠遠算不上“繁茂”。
可雲溪鎮呢?不僅家家戶戶的庭院里種滿綠植,連街道兩側、後山腳下,甚至廢棄的舊屋牆角,都能看到植物生長的痕跡,這般規模,早已超出了“合理綠化”的範疇,一個小小的雲溪鎮,真的需要這麼多綠植嗎?
更讓他疑惑的是,就算柳家真的有某種特殊需求,需要維持大量植物的存在,可為何他前幾日跟著護衛隊巡邏時,會看到滿載著盆栽與幼苗的馬車,從鎮外源源不斷地運進柳家宅邸?
那些馬車上的植物種類繁雜,有的帶著未適應新環境的蔫態,顯然是從其他地方長途轉運而來。
若只是維持現有綠植,頂多是補充損耗,何需這般頻繁地從外地調運?
是為了藥劑的原材料?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張玉汝自己否定了。
他曾偶然听柳家的藥師提起過,藥劑生產對原材料的要求極為嚴苛——不僅要保證品種純正,更要控制生長過程中的異能量吸收量、日照時長、土壤濕度,稍有偏差,藥材的藥性就會大打折扣,甚至產生毒性。
因此,正規的藥劑原材料,都會由專用的藥田集中種植,藥田里會布設精準的能量調控陣,還有專人定期記錄生長數據,目的就是確保每一批藥材的品質穩定,這是大規模生產藥劑的核心前提。
可雲溪鎮這些植物呢?它們自由生長在庭院、路邊,有的長在光照充足的牆頭,有的擠在背陰的牆角,有的扎根在肥沃的花土中,有的卻從貧瘠的磚縫里鑽出來,形態各異,長勢參差不齊,連最基本的生長環境都無法統一,又何談“品質穩定”?
顯然,它們絕不可能成為藥劑生產的原材料。
更何況,柳家本身就擁有兩片專業的藥田,分別種植著制作療傷藥劑的“青靈草”和制作能量補充劑的“紫蕊花”,藥田的規模足以滿足家族日常所需。
除此之外,柳家與趙家的合作協議里,也明確包含了藥材種植與供應的條款——趙家負責提供適合藥材生長的特殊土壤,柳家則提供種植技術,雙方按比例分配產出。
既有自有的藥田,又有穩定的合作渠道,柳家根本沒必要再通過零散種植、隨意調運的方式獲取藥材,這完全是多此一舉。
那麼,會不會是柳家某個高層一時興起,單純喜歡綠植,才不計成本地投入資源?
這個猜測同樣站不住腳。
張玉汝微微搖頭,目光掃過遠處柳家宅邸那片規整的綠植區——個體或許會因一時興趣,做些無關利益的事情,比如有人會花重金收藏一件無用卻喜歡的擺件,有人會為了愛好耗費時間精力。
可一個家族、一個組織,尤其是柳家這種正處于上升期的家族,每一筆資源投入都要服務于家族發展︰要麼是為了提升實力,要麼是為了拓展人脈,要麼是為了積累財富。
像這樣持續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去做一件對家族實力提升、利益獲取毫無幫助的事情,幾乎是不可能的。
柳家的族老們不會同意,負責家族財務的人更不會允許,這種不符合家族利益的“興趣”,根本沒有生存的空間。
一個個猜測被提出,又被他逐一推翻,張玉汝站在雪地里,寒意似乎都透過皮膚滲進了思緒里。
雲溪鎮的植物,就像一團裹著雪的迷霧,看似尋常,可越琢磨,越覺得背後藏著不對勁的地方,而這不對勁的背後,或許就與他一直追查的、柳家的秘密試驗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