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錦在京停留了三天，便飛回了雲海省。
這日，省政府黨組會議如期召開。主持席上坐著常務副省長徐雲龍，省長侯平石仍滯留京城，為雲海省爭取政策傾斜和例行療養。
會議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各項議題平穩推進，匯報、討論、表決，一切顯得井然有序。
黎錦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神色平靜如水。他既沒有像往常那樣拋出引人矚目的新方案，對于徐雲龍主導提出的幾項議題，也未提出任何激烈的反對意見。他只是偶爾在關鍵處發表一兩句原則性的看法，或者簡單地表示“同意”、“無異議”。
這種異乎尋常的“配合”與“安靜”，卻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徐雲龍的心頭。
徐雲龍的目光幾次掃過黎錦。那張年輕卻過分沉穩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波瀾。
這絕非黎錦的風格！
這種刻意的沉默，在徐雲龍看來，比直接的對抗更令人心悸。
徐雲龍握著筆的手指微微發緊，一種源自官場老手直覺的不祥預感，涌上心頭。
會議室里的其他黨組成員，也敏銳地察覺到了這微妙的氣氛。上次黎錦與徐雲龍針鋒相對的場面還歷歷在目，此刻的平靜反而更顯詭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發言更加謹慎，表態更加圓滑，生怕一個不慎，就卷入兩位大佬無聲的角力之中，成為無辜的犧牲品。
會議在一種表面和諧、內里緊繃的氣氛中結束。
眾人如蒙大赦，紛紛起身離席。
徐雲龍沒有動，他看向同樣沒有起身的黎錦，眼神復雜。
偌大的會議室，只剩下他們兩人，空氣仿佛凝固了。
徐雲龍深吸一口氣，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臉上擠出一絲略顯生硬的笑容︰“黎錦同志，上次那個方案，我看……其實還可以再議。然後，我在常委會上，就會給你通過。大家都是為了工作，政策上有分歧很正常，求同存異嘛。說到底，我們都是為了雲海的發展，沒有個人恩怨。我不為難你，你也別在拆遷上做文章。”
他這番話，姿態放得不可謂不低，幾乎是在明示妥協和求和。在他看來，這已經是給足了黎錦台階。
黎錦緩緩抬起頭，嘴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他直視著徐雲龍，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徐省長，那個方案，我覺得還不夠成熟，需要再仔細打磨打磨，暫時就不急著上常委會了。至于您說的其他事情……”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轉冷，“我黎錦行事，只認一個原則︰依法依規！該辦的事，我一件不會少；不該放的，一絲一毫也不會讓。還有一點，我這個人，從不做交易！”
徐雲龍的臉色瞬間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惱怒和難堪。他沒想到黎錦如此決絕，連表面上的虛與委蛇都不屑于做，直接撕破了臉皮！他堂堂常務副省長，主動示好，竟換來如此不留情面的回絕！一股邪火直沖腦門，但多年修煉的城府讓他強行壓了下去，只是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
黎錦自然不會再給徐雲龍任何面子。侯平石從京城傳來的消息已經非常明確︰上面對調查徐雲龍一事，原則同意！徐雲龍此刻拖延著不入京參加所謂的“高級干部培訓”，不過是在走鋼絲，試圖在雲海省這片他經營多年的地盤上做最後的掙扎。在黎錦眼中，徐雲龍已是網中之魚，甕中之鱉。
看著徐雲龍陰沉扭曲的臉，黎錦不再多言，起身，從容地整理了一下西裝下擺，徑直離開了會議室。留下徐雲龍一人，僵坐在空曠的會議室里。
黎錦剛回到自己的副省長辦公室，還沒來得及坐下喝口水，秘書就敲門進來︰“黎省長，雲陽市市委書記周文隸同志來了，說有重要工作向您匯報。”
“請他進來。”黎錦微微頷首。
很快，周文隸步履匆匆地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他先是恭敬地匯報了雲陽市近期的一些重點工作進展、重點項目推進情況以及面臨的主要困難，核心意思很明確︰希望省里能在政策傾斜和專項資金上給予雲陽市更大的支持。
黎錦听著，神色平靜，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他沒有立刻表態支持，也沒有斷然拒絕︰“文隸同志，雲陽市的發展勢頭和面臨的困難，省里是了解的。你的建議和要求，省里會認真研究。發展經濟是全省一盤棋，既要考慮地方實際，也要統籌全省大局。省里會綜合考量，盡力給予支持。”
周文隸顯然對這個模稜兩可的答復不太滿意，但他不敢過多糾纏。他猶豫了一下，身體微微前傾，語氣變得更加懇切︰“黎省長，雲陽市的情況確實比較特殊，面臨的挑戰也很大，省里一定要優先考慮，重點扶持。我有個不情之請，懇請您在百忙之中，抽時間到雲陽市去實地調研指導工作！您的指示對我們下一步發展至關重要！”
黎錦看著周文隸眼中那份熱切期待，點了點頭︰“好，雲陽市我會去的。如果沒有其他特別緊急的事，你先去忙吧。”
周文隸聞言，臉上露出一絲喜色，但隨即又化為更深的躊躇。他並沒有立刻離開，反而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深吸一口氣，壓低了聲音，語氣變得異常嚴肅︰“黎省長……我，我還有一個重要情況，必須向您匯報！是關于市長程東祥同志的！程東祥有嚴重的違紀違法行為。”
黎錦心中微微一震，抬起眼，銳利的目光鎖定周文隸。市委書記舉報市長？這可不是小事！雲陽市的班子矛盾，竟然已經激化到如此公開、如此不留余地的地步了嗎？這潭水，比他預想的還要深，還要渾。
“哦？舉報程東祥同志？什麼問題？”黎錦的聲音听不出喜怒，保持著高度的冷靜。
周文隸眼神閃爍了一下，帶著幾分謹慎和顧慮︰“他……涉嫌嚴重違反紀律，存在重大的經濟問題和作風問題！具體情況……比較復雜，也涉及到一些具體的證據。”他頓了頓，聲音更低，“黎省長，為了穩妥起見，我想等您到了雲陽，再當面、詳細地向您匯報，把相關材料一並呈上。”
當面匯報？
黎錦心中念頭飛轉，面上卻不動聲色，安撫道︰“文隸同志，既然有證據，那就務必保存好，注意保密和安全。你反映的情況很重要，組織上會高度重視。這樣，你先回去，穩定好雲陽市的局面。關于程東祥同志的問題，省里會派專門的調查組下去，進行全面、深入、客觀的調查核實。你要相信組織，相信省委會秉公處理。”
周文隸見黎錦沒有給出任何個人承諾，又讓他有些失落。他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麼，但看到黎錦已經拿起一份文件開始翻閱，知道談話該結束了，只得恭敬地應了聲“是，我一定配合好調查組工作”，然後帶著復雜的心情告辭離開。
辦公室門輕輕關上，隔絕了外界的喧囂。
黎錦放下手中的文件，雲陽市這步棋，比他預想的來得更快，也更棘手。市委書記與市長公然對立，互相舉報，這幾乎意味著當地的政治生態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
他沉思片刻，拿起桌上的保密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電話那頭很快傳來公安廳長岑彬沉穩而恭敬的聲音︰“黎省長，有什麼指示？”
黎錦沒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題︰“岑彬，雲陽市這邊出了新情況。剛才周文隸向我當面舉報了市長程東祥，問題听起來不小，性質可能很嚴重。”
電話那頭的岑彬明顯倒吸了一口涼氣，聲音充滿了震驚︰“周文隸舉報程東祥？！這……雲陽市怎麼搞成這樣了？！黎省長，他們兩個互相舉報，那您……更傾向于相信誰？”他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黎錦嘆了口氣，聲音帶著一種審慎的凝重︰“程東祥是從江南省交流過來的干部，在那邊履歷清白，風評尚可。但是，”他話鋒一轉，強調道，“人到了新的環境，面對新的誘惑，過去沒問題，不代表現在沒問題！周文隸作為市委書記，敢于實名舉報，必然有所憑仗。我們不能偏听偏信任何一方，兩個人都要接受調查，必須用事實說話！”
他下達了明確的指令︰“這樣，你立刻抽調精干可靠、政治過硬、與雲陽市沒有明顯瓜葛的同志，組成一個精干小組，秘密進駐雲陽。任務只有一個︰暗中調查程東祥！當然，也要適當保護兩個當事人。行動務必保密，注意方式方法，不要打草驚蛇！有任何實質性進展，第一時間向我單獨匯報！”
岑彬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然後很快反應過來，聲音變得斬釘截鐵，帶著一種接受軍令狀的鄭重︰“是！黎省長，我明白了！請您放心，我親自挑選人手，親自部署，保證秘密、高效、穩妥地完成調查任務！有情況立即向您匯報！”
“好，辛苦了。”黎錦放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