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只開了一盞台燈，昏黃的光暈攏著相對而坐的夫妻兩人。
黎錦將一份打印出來的材料推到妻子梁璐面前，紙張在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雲海省，”他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不出意外，就是這里了。”
梁璐縴細的手指翻動文件，目光快速掃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地名、數據。她的指尖在某處頓住，抬起頭，眼中帶著一絲驚疑︰“雲海？這不是……你上次巡視查案，查出大簍子的地方？再去那里？”她的聲音壓低，帶著本能的警惕，“這安排……里面有什麼說法？”
黎錦端起茶杯，他嘴角扯出一個極淡的弧度︰“說法，是有的。我得到警察大學校長的身份，這是護身符，讓我檔案留在公安這條線上，算是某種平衡。但副部級的坎兒卡著，轉正不了。外放出去，只能平調副部崗位。好地方輪不到我，燙手的山芋，自然就丟過來給我了。”
他點了點材料上幾行刺眼的經濟數據︰“雲海，被兩輪巡視犁過，後面還有一些折騰，傷筋動骨。GDP腰斬，投資跳水，爛尾樓遍地，算半個爛攤子。上面讓我去，圖的就是‘盤活’兩個字。成功了，是我應該做的；失敗了，是我黎錦無能。”
梁璐的眉頭蹙得更緊︰“那地方的水……听說渾得很。上次你去是欽差，這次去是‘父母官’，那些地頭蛇，能服你管？怕不是處處給你使絆子。”
“絆子？”黎錦放下茶杯，發出一聲輕響。燈光下，他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預料之中。但今時不同往日，我也不是當年那個只能靠借勢才能站穩腳跟的軟柿子了。”他身體微微前傾，一股無形的壓迫感在小小的書房里彌漫開，“這次去，我是帶著尚方寶劍做成績的。誰配合，誰就是同路人；誰不配合，擋我的路……”他頓了頓，聲音斬釘截鐵，“那就讓他挪開位置！有的是人想坐那個位子！”
這毫不掩飾的霸氣讓梁璐心頭一顫，隨即涌上的是安心。是啊，眼前的男人早已不是孤軍奮戰。他背後交織的網，他手中掌控的資源，足以撬動一方天地。她站起來，來到黎錦面前，語氣堅定︰“你去哪，我去哪。這次，我跟你一起走。”
黎錦反手握住她微涼的手，力道沉穩而溫暖。“好。”他聲音柔和下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安排，“不過，你先別急著動。等我過去，把局面初步穩下來，把窩安頓好，你再過來。那邊情況復雜，開頭必然混亂，我不想你跟著受罪。”
“我離不開你！”梁璐脫口而出，眼中情意真切。
“我也離不開你。”黎錦凝視著她，深邃的眼底翻涌著溫情。他俯下身，吻住妻子的唇。
次日傍晚，暮色四合，將京城籠罩在一片灰藍之中。車子七拐八繞，駛入一條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舊的小巷深處。巷子盡頭，一扇不起眼的木門後，藏著大姐那間聞名于特定圈子的私廚。
雲海省省委書記下車，見到黎錦，臉上堆起熱情的笑容，大步上前握手。
“黎部！”郭忠濤的聲音洪亮，帶著一種刻意拉近距離的親昵，“真是沒想到，你會選這麼個‘深巷酒香’的地方招待我。該不會是請我吃碗炸醬面吧？那我可要失望了，哈哈！”
黎錦臉上也浮起恰到好處的笑容，握手有力︰“郭書記說笑了。這地方，門檻不高，但能進來的，都不是一般人，都是郭書記你這樣的重要人物。掌勺的師傅，祖上可是伺候過御膳房的，手藝不敢說天下無雙，但絕對對得起‘傳承’二字。”
“哦？御廚之後？那我剛才的話真該閃了舌頭，失敬失敬！”郭忠濤眼中精光一閃，笑容更盛，“開個玩笑，黎部定的地方，自然錯不了！我相信你的眼光和安排！”
兩人落座。沒有菜單，精致的菜肴如流水般悄然奉上。郭忠濤顯然是個懂行的老饕，每嘗一道，都忍不住真心實意地贊嘆幾句。幾杯溫熱的黃酒下肚，包廂里的氣氛熱絡起來，卻也到了該談正事的時候。
郭忠濤放下酒杯，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變得鄭重︰“黎部，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是真沒想到，上面會把您這尊大佛派到我們雲海去。消息確定的時候，我先是驚訝，然後是……”他頓了一下，加重語氣，“是慶幸！天大的慶幸！雲海現在這個局面，太需要您這樣的猛將去破局了！我代表雲海幾千萬干部群眾，歡迎您！”
黎錦不動聲色地听著，指尖輕輕摩挲著溫潤的酒杯︰“郭書記言重了。在其位，謀其政罷了。只是不知道，我過去後，郭書記打算把我往哪個‘坑’里放？”
他語氣平淡，卻帶著探詢的意味。
郭忠濤哈哈一笑，顯得極為豪爽大氣︰“黎部這話說的！什麼坑不坑的！雲海十二個地級市，省會雲州在內，您隨便挑！一個不夠，兩個、三個也行！只要您能施展得開拳腳，把經濟給我拉起來，地盤隨您劃！我的要求就一個︰盤活經濟，扭轉乾坤！”
“哦？包括雲州？”黎錦挑眉，眼神銳利地看向郭忠濤。
郭忠濤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化為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黎部火眼金楮……雲州嘛，情況特殊點，上面……有點不同看法。不過除了雲州，其他的，到了雲海，就是咱們省委班子商量著定！我郭忠濤給你打包票，全力支持！回頭我就找老侯通個氣，班子會上，絕對給你最寬松的環境，最大的自主權！”
黎錦點了點頭，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他端起酒杯，卻不喝，只是看著杯中琥珀色的液體︰“郭書記的支持，我非常感謝。不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雲海現在的情況我大概了解，財政怕是比臉還干淨吧？省里，還能擠出多少‘米’來？”
郭忠濤臉上的笑容徹底褪去，換上一種坦誠到近乎耍賴的表情︰“黎部，不瞞您說，雲海的家底，是真的空了！別說省里，下面各市，能借的錢早借遍了，能抵押的也抵押得差不多了！窟窿太大！”他身體前傾，壓低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意味，“所以……我厚著臉皮，有個不情之請……黎部您過去，能不能……帶點‘資’過去？”
“帶資上任？”黎錦終于笑了出來，笑聲在安靜的包廂里顯得有些突兀，眼神卻沒什麼溫度，“郭書記，你們雲海省，宰起人來可真是一點都不手軟啊。”
郭忠濤老臉微紅，但眼神卻異常堅定︰“非常時期，非常手段！黎部，您路子廣，能量大！只要您能帶來資金，帶來項目，政策的口子，我郭忠濤親自給你開！省里能給的優惠，頂格給！需要協調部委的，我豁出這張老臉去跑！只要不踩紅線，不把咱倆都炸上天，怎麼搞都行！我只要結果！”
黎錦收斂了笑容，目光與郭忠濤在空中踫撞，無聲地較量著。片刻，他緩緩舉起酒杯︰“好。政策的口子，郭書記你可得把門開大點，別讓馬兒跑斷了腿，還不給吃草。”
“放心！敞開了跑！草管夠！”郭忠濤如釋重負，立刻端起酒杯重重踫了一下，一飲而盡。
又談了些雲海的風土人情、班子主要成員的性格特點，郭忠濤便借口還有“下一場”匆匆告辭。送走這位封疆大吏，黎錦臉上的客套笑容瞬間消失，轉身回到了私廚更深處一個極其隱秘的小間。
大姐正安靜地坐在那里，面前放著一杯清茶，仿佛從未離開過。見黎錦進來，她嫻熟地為他斟上一杯。
“談完了？”大姐的聲音平淡無波。
“嗯。”黎錦坐下，端起茶杯，嗅著茶香，似乎在驅散剛才酒桌上的氣息，“郭忠濤，老狐狸。想空手套白狼，讓我去填窟窿。”
大姐抬眼，目光如古井般深邃︰“確定了？非雲海不可？那邊的水，比你想的還要渾。現在抽身，換個地方，還來得及。”
黎錦抿了一口茶，他放下茶杯，眼神銳利而堅定︰“就它了。雲海底子不差，只是被折騰壞了。潛力還在。”他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擊著，發出規律的輕響，“我需要實打實的、能堵住所有人嘴的政績。三五年，在雲海做出樣子，把‘副’字摘掉，下一步的路，才能走得穩。”
昏黃的燈光下，大姐沒有再勸，只是將一份薄薄的、沒有任何標識的文件袋，輕輕推到了黎錦面前。
那里面的資料，是關于雲海更深、更暗的潮汐涌動。
黎錦看著文件袋，眼神沉靜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