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內森變成了一張紙。她恍惚地看著它，依舊不肯相信他已經死亡的結局。上面是他的姓名、身份確認依據、生物樣本對比檢測結論、遺骸狀態說明以及後續處理建議。每個字她都認識，但當它們拼接到一起時，她又完全讀不懂了。
室內的光很淡，薄薄的一層，就像尚未融化的冰塊，發出的微弱冷氣一樣覆蓋在紙張的表面。心在隱隱作痛，頭也是，她覺得自己的思維就像被什麼絆住了似的，一點也不能動了。靈魂也在游離，並向著一個深不可測的，看不見一點光的地方墜去。空洞，孤獨，虛無，且不安。她仿佛已經不是自己了，她仿佛在看著別人的故事。
“我能看看……他的遺體嗎？”
她听見自己用顫抖的聲音說。
“對不起，女士，”那位面貌模糊的，好像坐在水蒸氣中的女探員對她說，“我們不建議您這樣做。”
“夫人，尸骸已呈碎片狀，”另一個男性探員告訴她，“您已無法辨認。所以還請您……節哀順變。”這是個冰冷的聲音，既無悲喜，也無同情，就像個在宣布通知的機器。“這是萊內森先生的手表，”他推過一個證物袋，里面是一塊扭曲變形、被燒成火炭狀的手表，表帶已經完全不見了，“如果您需要的話，可以一並帶走。”
她怔怔地，呆呆地看了過去。漂亮的滑線金屬流體被凹凸不平的、密密麻麻的小點代替，圓潤的透明材質屏幕，也完全成了炭黑的顏色。這是她為他買的那塊手表嗎？她愣怔地想，為何一點也不像？它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的？它不是這個樣子的啊……
老婆，你對我真好。
腦海里突然涌出那天，他收到禮物時的模樣。漂亮的臉蛋，好看的五官，略帶憂傷又充滿了魅惑氣息的眼楮。他緊緊擁著她，然後輕輕托起她的下巴，又低下頭，淺吻了她的嘴唇。
這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又似乎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心里的空洞越來越大，悲傷溢出，並很快蔓延到她的呼吸。很憋悶，很沉重，無論是肺，還是心，似乎都被這股力量壓住了。
他怎麼能死呢？
眼淚滑出。
他怎麼就這樣死了呢？
眼淚滴落。掉進嘴里，掉在紙上。好咸，也好苦。
希林山，地雷，遇難者遺體嚴重受損……經過現場提取到的人體組織樣本與總部數據庫內的樣本進行對比後，得出匹配的結論……為尊重逝者並符合公共衛生要求，所有確認身份的遇難者遺骸，在經近親屬簽字同意後，將統一進行火化處理……
眼前一黑。
情緒就像滔天的洪水，直接決了堤。她哭了。她就像要把這輩子受過的委屈全都宣泄出來似的，嚎啕大哭。她的聲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宛如某種瀕死的動物的慘叫。面前的世界被淚水淹沒，胸口，也在不斷抽搐。
她可憐自己的苦命，也怨恨世界對她的不公，她更後悔最後的那次爭吵……她就不該讓他走的，或許那天，她攔住他了，抱住他了，他就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連具全尸都沒能留下！她就算再想看一眼他，也是永遠不可能的事情了。心好像被人掏空了，她也變得難以呼吸了。頭暈目眩，四肢無力，可嗓子里的慟哭，卻還在繼續。顫抖的聲線帶著絕望的音符，她听到自己為自己奏響的悲痛之歌。
“女士……還請節哀……人死不能復生……”那個女探員走過來，安撫起她。對方的手搭上她的肩膀。
不知為何，她將她當成了求救對象。她死死抓住對方的手，邊哭邊問，“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他怎麼能死呢？他怎麼能死呢？”她似乎在盼望著對方能給自己一個不一樣的答案——比如，他們搞錯了，他壓根沒死；還比如，這就是一場不現實的夢，她只是還沒醒來而已。可對方不是上帝，所以除了沒有任何用處的言語安慰之外，她什麼都沒得到。
然後，妹妹來了。妹妹將她扶了出去。滿眼淚痕的妹妹對探員們說︰字，可以晚會兒再簽嗎？我姐的狀態不好。
……
會客室。她倒在妹妹身上，依舊不肯相信他已死亡的結局。窗外，是呼嘯的北風與陰晴不定的天氣。就像要下雨似的，就像太陽又被戰爭打跑了似的，霧蒙蒙的，灰禿禿的，沒有一點鮮亮的顏色。她已經沒哭的力氣了，她也不知悲傷到底為何物了，但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此刻的她，滿腦子都是他與她的那些過往——從相識到相知，再從相戀到結束。那些幸福的、悲傷的、擔憂的瞬間一次次、一次次地在腦海里浮現。心就像被人撕開了似的，無數莫名其妙的風，在里面旋飛翻騰。血管似乎也被它割開了，它的凜冽，它的無情，它的寒冷，她時時刻刻都在承受。身體冰冷且麻木，腦袋空白且恍惚。她哭得天昏地暗，她哭得肝腸寸斷。
妹妹緊緊抱著她，陪她一同哭泣。
接著，有人敲開了門，是兩名自稱為‘希林山地雷案’主要負責人的偵探。有一個長相特別凶，還一臉絡腮胡，身上更是飄滿了煙味。另一個雖然還好，但也不比前者好上多少。
她害怕，她像個孩子似的向妹妹懷里縮了縮。
“伊萊絲夫人，請問萊內森先生出事那天，您是否收到過陌生人的短信？”那個長相凶狠的男子問。他的眼神凶巴巴的，他的語氣也是凶巴巴的。他長得好像那個凶巴巴的松野樹。
伊萊絲更加害怕。
她雖然听清了每一個字，但這句話的意思，卻根本進入不了大腦，她無法理解，她更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又往妹妹懷里縮了縮。她不想說話，也不想見到他們。他們身上的味道令她感到十分不適。
“你們到底想干什麼？”妹妹咆哮，“我姐都這樣了，你們是看不見嗎？有什麼事就不能等到她情緒穩定之後再問嗎？你們到底想干什麼？！你們是想把她逼死嗎？”
“女士，還望您能理解一下我們的工作。”那個面貌凶狠的偵探說，“這件事對我們來說很重要，它也牽扯到萊內森先生遇害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