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水黑,彼岸花卻開得荼靡妖嬈。
兩岸殿閣崔嵬,飛甍斗拱皆作玄色。幽磷照夜,綺戶雕窗間鬼影幢幢,乍現乍隱。
朱欄玉砌下,陰火如螢流竄,明明滅滅,照見無數素衣魅影飄蕩于鬼市之中。
“啪嗒——”
白皙修長的手指,挾落下一枚黑棋。
男子袖袍輕拂,懶懶歪靠在暗紅的窗欞旁,浮動的陰火流過鴉羽般的鬢發,照得玉顏森白,妖美艷麗,似一株汲取夜色而生的毒蕈,極致蠱媚。
過于漂亮的琉璃瞳里,卻浸著淡淡的厭倦和無趣,長眉輕蹙,華麗音色微微喑啞︰
“無趣,本王又贏了一局,白善,你棋藝這些年退步了許多。”
對面的男子輕笑搖頭,無奈道︰“我只是傀儡,自不如你們人類聰明。”
沈卿塵嗤然一笑︰“本王可不是什麼人類,本王是統領幽都千載的鬼王,不要把我與那些孱弱的人類相提並論。”
白善輕飄飄地看他一眼,“說的跟你以前沒當過人似的。”
“人?”
長睫微垂,他抬頭,目光透過飄忽的鬼影,看向窗外猩紅如血的曼珠沙華。
“你不說,本王都快忘了……”
他做人的時間很短,短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生來就是天潢貴冑,為一國之君的胞弟,貴不可言。
史官贊曰,幼而明穎,少而秀異,姿雅閑美,望之如神仙中人。
卻在十三歲時,就死于宮闈內亂,被人用一杯毒酒給毒翻了。
此後便成了一只鬼,無聊地待在自己的墓地里,哪兒也不能去,最能打發時間的事,成了睡覺,
但偏偏給他修皇陵的是個貪官,面子工程做的極好,實際上該貪的全貪了。
留下一堆破爛字畫,和一下雨,就在水面打水漂的金絲玄木棺,搞得他尸身都長了老長一截綠霉,看著磕磣極了。
所以後來,那幾個土匪似的少年人闖進他墓里,又是打他,又是毀他棺材,又是把他尸體給炸飛了,他心里卻還有一絲絲的竊喜。
因為終于離開這暗無天日的地方了。
此後,他經歷了很長一段美好而痛苦的時光。
美好是因為,跟他們待在一起確實很開心。
痛苦是因為,阿榆這個暴力女,動不動就暴揍他一頓,還老是指派他去做一些風騷的任務。
不就是罵了兩句她暴力女嘛,結果她還真就貫徹到底了。沒事就揍他玩一下。
還好有洛青雲時不時攔一下,不然他整個幼年鬼生,都要被她打出陰影了。
再後來,這女人跟洛青雲成婚後人總算溫柔了不少,但夫妻倆卻嫌棄他礙事,影響他二人夫妻生活,愣是給他踹進無相塔內,扔了一朵彼岸淨心蓮給他,讓他重塑真身。
正當他閉關十幾年,馬上就要大功告成時,夫妻二人給他的命珠卻在同一時間全部崩碎。
他不顧反噬,強行闖出塔外,卻發現世界早成了另一番模樣,所認識的人全都不在人世,獨獨剩下了他這一只鬼。
此後,他開始了一段漫長而孤寂的流浪生活……
幾孤風月,星霜屢變,然後某一天,他照例躺在棺材里,邊睡邊修煉,卻被一聲聲嬌吟聲吵醒。
你別說,叫的挺好听的。
低回婉轉,洋洋盈耳,似裹過蜜糖的風,纏綿著吹來,嬌得令人背後一酥。
他打著節拍听著,享受地閉著眼,唯一不爽的是,還有個男的時不時在那兒問兩句,打擾雅趣,他都想一腳把人踹開,自己上了。
結果真去了才發現。
呦呵,這容貌這跟阿榆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但眉目間又偏生帶了幾分洛青雲的影子,再加上她頸上戴的魂珠,他很快便猜到了她真實的身份。
只是略疑惑,她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他喜歡那小丫頭的聲音,也喜歡她身上的味道。
原是沒有過多心思的,只是想追著她多講幾個故事,多听听她聲音罷了。
可後來,在秘境里,她卻直接落進了他懷里。
柔軟的身軀,甜美的血腥味,指間滑膩的觸感,簡直無一不在挑戰他的忍耐力。
當然,他從沒什麼忍耐力,也從不會委屈自己。
本就中了蜚蛇的毒,那便順從心意,吃了她吧……
可惜吃了一半,那少女便醒了過來,嬌滴滴的落淚。
以為他會心疼?
實則不然,他好像更為興奮,也更想欺負她了。
只可惜,心里想著已過世的兩位老友,多多少少覺得自己有點不太地道。無媒無聘,便要將自己的小佷女,就在那般境況下吃干抹淨,他怕那兩位的棺材板蓋不住,半夜就得入夢,給他來個夫妻混合雙打。
不過人抱了,嘴親了,血也喝了,比他想象中更美味。
這會兒開始,他便有點嫉妒了,嫉妒她那個師兄,嫉妒她那個師叔,想把人抱去一個地方,好好藏起來,或者,就壓在棺材底下,讓他抱著睡覺。
軟軟的,很舒服,也很香,還能講故事,能吟會唱,身上也溫如軟玉,正好適合他這種鬼氣森森的體寒者。
還是那句話,要不是害怕夫妻二人混合雙打,他早那麼干了。
後來想通了,給夫妻二人的牌位上了香,跪在蒲團上,認真贖罪懺悔了兩個晚上,好壞歹話說盡,最後用一個銅板來詢問他們同不同意。
當然,結果是合心意的。
畢竟那銅板被他做了手腳,正反面都一樣。
騙沒騙過夫妻倆不知道,但至少把他自己騙得心安理得了。
但,他又遇到了別的對手了。
那個叫雲義的小子怎麼就那麼煩呢,煩的他想殺人,想把這人跟她那個師兄一起挫骨揚灰得了,可惜,這人還挺能耐,短短不到百歲,修為就堪與他匹敵,是以也就只能殺殺他的小分身,來泄泄憤了。
可就這麼一殺,不得了,連帶著那小丫頭看他的眼神都帶了幾分恨意似的。
不是,那就是他的一個分身,殺了就殺了,至于這麼怨他呢?
他第一次感到委屈、難受,以及心口說不出來的脹疼,比之夫妻二人混合雙打,還要令人難以忍受。
再後來。
听聞她成了雲義那廝的妖後,他抱著酒,在夫妻二人的靈位前,難過了一宿,讓他們趕緊顯顯靈,去把那欺負他們女兒的狗賊給收了。
當然。
一切都是幻想,早上醒來,他還躺在冷冰冰的地上,手下還傳來他們倆大婚的盛大場面,氣得他把忘川河畔的彼岸花全給砍了喂魚。
那幾天,就連狗路過,都得被他踹一腳。
好不容易找著機會把人擄出來吧,她還失憶了,還用劍比劃他脖子,還說他老……
他真想把臉懟到她眼珠子里。
讓她好好看看,這樣一張臉,老嗎?啊?
除了年齡稍微大一點,他有哪點不好?
風蒼邪說,他是真栽了,栽的徹徹底底,沒有回頭路了。
他不信邪。
直到,他最討厭的兩個小子都死了,他本該開心。
可是看著她滿面淚痕,失魂似的坐在那里,他又覺得心里痛極了,那一瞬間,他在想,如果死的是他,那她是不是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再後來,她在他眼前消失不見,渾身是傷的他,只來得及扯下她的一角袖袍,連她的指尖都無法觸踫時。
他想。
他信邪了。
他栽了,栽的徹徹底底,無法再回頭了。
“啪嗒——”
溫熱的液體砸在手背,耳邊傳來一聲嘆息︰
“原來神鬼亦會落淚……這一局,是你輸了,沈兄。”
輸了嗎?
殷紅的唇角微勾,山茶花般艷麗,無妨,不就是兩界之距嗎?以他修為,又何愁破不了。
窗外鬼語切切,幽火微明,男子站起身,袖袍輕攏看向窗外。
“是,是本王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