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來安城的煙花炸響了,五顏六色地絢爛在夜空。
街上鑼鼓喧天,火樹銀花,人們穿紅著綠,踏歌歡舞,慶賀著百年前那場勝戰。
波光粼粼的河岸,姑娘們小心攬著裙擺,放下河燈,許下來年的心願。
“大俠,買一盞花燈吧,送給心愛的姑娘。”
賣燈的少女,攔住一位風塵僕僕的俠客,笑吟吟地遞上一盞兔子花燈。
那人微抬下頜,被斗笠遮住的眉眼露出來。
劍眉星目,輪廓分明,是一張英氣逼人而又略顯滄桑的臉,看著十分年輕,但垂肩的一縷發卻已斑白。
“心愛的…姑娘……”他喃喃低語,捏著那花燈,不知道想到什麼,不期然地笑了笑,笑容卻無端有些苦澀。
心愛的姑娘啊……
他仰頭看了看滿天的煙火,付了靈石,捏著小小的兔子燈,獨自一人,穿梭在人群中。
眼前燈影漫漶,人影如潮,分明熱鬧至斯,但這熱鬧卻好像與他沒有半分關系。
走著走著,周圍的一切似乎都不見。
他又回到了那個黑 又陰暗的山林里,那看不清面貌的少女牽著他的手,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奔跑,發絲拂過他鼻尖,留下淺淺的香。
心髒似緊縮,又似沸騰,總之快不似自己的。
“疼疼疼!這位姑娘,我胸口有傷不能這麼跑!”
“你先憋一下!”
這是能憋的麼?少年捂著傷一臉委屈。
卻又一轉眼,將那嬌小的少女背在了背上。
“我叫薛玉宸,你叫什麼?”
“鹿呦。”
“鹿呦…是不是‘呦呦鹿鳴,食野之隻’的鹿呦啊?”
那時他便想,這名字可真好听,她聲音也好听的不得了,像母後養的那只黃鸝鳥,光是听著就讓人覺得開心。
再一轉眼。
他被兩只妖踹翻在地上,鮮血瘋涌,連熾銀槍都握不住,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但那少女卻站了出來。
一身襤褸衣衫,卻面不改色地與那些妖談判,讓他們放了他。
也許心動,是從第一次牽手開始,亦或者是背著她時,再不然,便是朝陽灑落時,他與她緊緊相貼,看著少女雪白的臉龐,烏溜溜的眼眸,騰地一下臉便紅到了耳根子。
可終其一生,他做過的最大膽的事,也只是情到最濃時,借著趕蚊子的蹩腳借口,在她臉上輕輕啄了一下。
甚至連親吻都算不上。
卻已經讓心跳爆沸到快要窒息。
母後問他,就真的那麼難以忘記嗎?直至百年,心里也裝不下任何其他人。
他回答是。
年少時不能遇見太驚艷的人,否則便一輩子都走不出來了。
不過百年而已。
縱有千古,橫有八荒,他只要好好修煉,終有一天就還能再見到她。
“你說對嗎?呦呦?”
男人仰頭,摘下斗笠,任風吹過染霜的發尾,唇瓣輕動,勾起一抹淺淺笑意。
同一片星空下,青雲宗後山,一片片陰森墳墓前,站著一道骨瘦青松的身影。
山風簌簌鳴響,吹起男子寬大的袖擺,宛若流風回雪,一霎清冷。
仍是光風霽月,清雅絕塵模樣,束冠的墨發卻已長至腳踝,風一吹,輕輕飄散,與一座座黑沉的碑影交融一處,更顯落寞。
就這般負手而立,眉眼微垂,直至許久,才輕抬一步上前。
手中拂出一壺酒,澆至一座墳前,“這是師父的……”
清沉溫雅的嗓音,隨著酒水濺地的聲音緩緩響起。
“這是大師兄的……”
青雲宗前任掌門沈淮序,為護本宗弟子,與殺入山門的妖族同歸于盡。
“這是四師兄的……”
“這是小六的……”
“這是……”持酒的手一頓,再開口時,聲音已微微發啞,“這是月白師姐你的,師姐平生最是好酒,所以……”
四大仙尊之一的姜月白,亦歿于那場大戰中。
他喉頭微哽,“師弟今日帶了你最喜歡的‘千日醉’來……”
壇子大的一壇酒被澆下,濺濕了微揚的衣擺,他腳步一轉,又來到了另一座墳前。
“這是……小七你的……”
他低頭笑了下,沾淚的睫微闔。
“當年那場大戰,你連具尸首都未留下,做師兄的,也就只能與你立個衣冠冢了……”
“你向來自律,即便飲酒,也從不會醉……”
酒壺傾灑,叮咚聲響。
“不過如今好了,你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樣,束著自己了……”
身影再一轉,立在最後一座墓前,碑上刻著“青雲宗第一百九十代弟子雲晨之墓”。尸骨,是他當初親手埋進去的。
這一次,酒只倒了一半,他笑著輕嘆了一聲︰
“小孩子不許多喝,嘗嘗味也就好了……”
“從前還指望著,等哪天為師修為停滯,走不動路了,你們能為我養個老,送個終……”
“如今倒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七座墳塋,排列整齊,落在月光斑駁的樹林里。
葳蕤的藤蔓,爬滿了歲月侵蝕的墳角,風一脈一脈,掠過起伏的綠浪,覆轍著那些早已褪色的生命。
一閉眼,那些鮮活的人影仿佛就在眼前。
可再一睜眼,眼前卻什麼都沒有,只剩下他一人的影子,落在地上,煢煢孑立,與從前一般無二。
宗門里舉行著盛大的晚宴,遠處傳來弟子們的嬉鬧聲,有女子銀鈴般的輕笑,也有少年人切磋比劃的劍嘯之聲。
長澤風仰頭看向空中,琥珀色的眸眼微現迷離,“阿呦你,此刻又在做什麼呢……”
“師父,這個陣法好難啊,您給我再講一遍唄,弟子愚鈍,總是解不好。”
“師父,這藥好苦,能不能不喝啊?”
“師父,您看我這身衣服好看嗎?是不是有點金丹高階弟子的氣勢了?”
“師父,阿呦以後一定會好好孝順您的……”
“師父真好,遇到師父,是阿呦這輩子最最大的幸運。”
“師父,您有喜歡的人嗎?”
“哎呀,什麼天煞孤星不天煞孤星的,這東西一點科學依據都沒有,我和雲晨待在您身邊這麼多年不也一點事兒沒有嗎?”
“以後你身邊,會有我們一直陪著噠,師父以後不會再孤單了……”
“師父,徒兒好像動了那麼點凡心,有那麼點喜歡上他了……怎麼辦,他要是以後欺負我怎麼辦?”
“師父!”
“師父!”
“師父……”
似不堪重負般,他閉上了眼楮,身影微微搖晃,一手撐在冰涼的墓碑上,一手扶著浸汗的額角,呼吸略微不穩地喘息著。
少女一聲聲甜糯的叫喊聲近在咫尺。可再一睜眼,他下意識伸手一抓,眼前又哪里有人,唯有空蕩蕩的墳墓與他作伴。
左胸膛深處,泛起一陣一陣尖銳的疼痛,他靠著墓碑,身體一點一點地往下滑墜,長發凌亂地垂散在地上。
往日最是愛潔之人,卻任由潔白的袍角掃落在地,就這麼,半靠著墓碑,身體微微輕顫著。
他有罪。
罪不可恕。
他對自己最為寵愛的小徒兒,有了超出師徒之外的,不一樣的感情。
沒有人知道,連他自己也不願承認。
師父,師父,亦師亦父的人,又怎能生出這樣齷齪的心思。他自不是雲知還那等不要臉之輩,連自己的小輩都下的去手,他唯一的念想,也只是希望她能常伴左右,以師父之名,庇護、看望她一世。
可如今,卻連這小小的願望也不能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