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樓內,此刻的氣氛卻已然隨著“惡人眾”的到來降到了冰點。
血蹄子吳所為在門口踹人立威之後,便重新回到樓里。
一樓大堂,原本熙熙攘攘的食客們早已被嚇得噤若寒蟬,要麼縮在角落瑟瑟發抖,要麼干脆貼著牆根溜之大吉。
原本嘈雜的酒樓,此刻安靜得可怕。
只剩下大堂中央那一桌放肆的咀嚼聲,三人成眾,圍坐飲酒,大快朵頤。
正當中坐著的是一位光頭大漢。
他的身材格外魁梧,穿著件赭紅色的粗布僧袍——只是那僧袍油膩膩的,沾滿了醬汁和肉屑,此刻他敞著懷,露出毛茸茸的胸膛。
脖子上掛著一串碩大的黑色佛珠,每一顆都有小兒腦袋大小。
剃光的頭皮上青茬濃密,臉頰橫肉堆疊,他正用油乎乎的手撕扯著一只肥雞,吃得滿嘴流油,腮幫子鼓動,發出響亮的吧唧聲。
最顯眼的是他座位旁,斜靠著一個長方形的,用幾塊破舊門板草草釘成的粗糙木箱。
木箱子歪歪扭扭,邊角都沒對齊,刷著一層劣質的黑漆,不少地方已經剝落,露出里面粗糙的木紋。
這大概就是“背棺僧”所謂的“棺材”了。
他的右手邊,坐著一個干瘦似竹竿的男人。
這人穿著一件不合身的道袍,上面還沾著幾點油污。
他臉色蠟黃,眼窩深陷,一雙手指關節卻異常粗大,正用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玩弄著手里的骰子。
骰子在他枯瘦的手指間旋轉跳躍,快得只能看到幾道白色的虛影,發出骨碌碌的摩擦聲。
他的眼神渾濁,卻死死盯著翻飛的骰子,嘴角抽動,這就是“賭命鬼”林生。
“血蹄子”吳所為則大咧咧地跨坐在左邊,那雙駭人的“蹄子”直接踩在旁邊的長凳上。
他抓過一個酒壇子,也不用碗,直接對著壇口“咕咚咕咚”猛灌。
“大哥!二哥!”
吳所為放下酒壇,打了個響亮的酒嗝,粗著嗓子嚷道。
“這醉仙樓的酒,夠勁!肉也香!以後這長安城,咱們兄弟說了算!看誰還敢扎刺!”
他聲音洪亮,似乎故意要說給在場的人听,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
那光頭“背棺僧”正啃著一根雞腿骨,聞言含糊地嗯了一聲,油膩膩的臉上盡是得意。
賭命鬼則是眼皮都沒抬,依舊沉浸在他那三顆翻飛的骰子里。
就在這時,醉仙樓門口的光線微微恍惚了一下。
一道灰袍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內。
看見有人突兀出現,角落里僅存的幾桌客人,連呼吸都屏住了。
店小二是個機靈人,雖然此刻也嚇得腿肚子轉筋,但職責所在,還是硬著頭皮,小步蹭到門口,擋在灰袍人面前,聲音打著顫,帶著哭腔道。
“客、客官……實在對不住您……今兒小店……有點不方便……您看……”
他一邊說,一邊拼命用眼神示意灰袍人看大廳中央那桌凶神惡煞的家伙,額頭上冷汗涔涔。
灰袍人似乎根本沒听見他的話,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平靜地掃過大堂,掠過角落里瑟瑟發抖的食客,最終,落在了那桌胡吃海喝的三人身上。
他的目光特別在那口劣質粗糙的“棺材”上停留了一瞬。
店小二還在結結巴巴地勸︰“……您……您改日……改日再來……”
灰袍人終于動了。
他徑直繞過阻攔的店小二,無聲地走向靠近那桌不遠的一張空桌子。
走到桌邊,拉開一張條凳,穩穩當當地坐了下來。
“小二,”灰袍人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整個酒樓,平穩地落在每個人耳中,“上酒。”
整個醉仙樓,徹底陷入死寂。
角落里,一個抱著頭縮在桌子底下的食客,牙齒控制不住地“咯咯”打顫。
另一個端著酒碗的,手一抖,半碗渾濁的酒水全潑在了自己褲襠上,卻渾然不覺。
所有人都知道等待灰炮人的是什麼,他們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
大廳中央,骰子滾動的聲音戛然而止。
三顆骰子從賭命鬼林生枯瘦的手指間滑落,“啪嗒”一聲掉在油膩的桌面上。
滾了幾下,停住了——三個刺眼的紅點朝上。
豹子。
林生蠟黃的臉皮抽搐了一下,渾濁的眼珠抬了起來。
帶著毒蛇般的陰冷,射向那張空桌旁的灰袍身影。
“媽的!“
血蹄子吳所為重重地把酒壇摔在桌上,發出“ 當”一聲巨響,酒水四濺。
他猛地扭過頭,那雙凶光畢露的眼楮死死盯住灰袍人,脖子漲紅道。
“哪來的不開眼的東西?沒听見你吳爺爺剛才說什麼?還是活膩歪了,想試試爺爺這雙血蹄的滋味?“
他一只腳踩在長凳上,厚實畸形腳示威性地碾了碾,凳子腿瞬間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光頭“背棺僧”也停下了啃食的動作。
油膩的手在僧袍上隨意擦了擦,抓起桌上一個油膩的酒碗,慢悠悠地灌了一大口。
然後才抬起眼皮,用他那雙擠得只剩一條縫的小眼楮,上下打量著灰袍人。
他的目光掃過那件發白的舊袍子,掠過那披散的長發,最終落在對方身上。
確認門口沒有再來人後,他咧開嘴,露出沾著肉絲的板牙說道。
“呵……穿得像個叫花子,膽子倒是不小。”
他伸出油乎乎的食指,點了點灰袍人,又指了指旁邊那口“棺材”,語氣陡然轉厲。
“認得這是什麼嗎?老子可是背棺僧葉響!殺人不眨眼的葉響!識相的,現在給老子爬出去,磕三個響頭,我若是心情好,興許饒你一條狗命!”
背棺僧唾沫星子橫飛,聲若洪鐘,震得桌上碗碟嗡嗡作響。
似乎在努力營造出一種凶神惡煞的氣勢。
灰袍人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不為所動。
面對著幾人的恫嚇,他連睫毛都沒顫動一下。
直到听到那光頭“背棺僧”自稱“葉響”,灰袍人這才微微抬起了眼。
目光掃過光頭“背棺僧”油膩橫肉的臉,掃過他旁邊那口歪歪扭扭的“棺材”,最後落在他沾滿油漬的手指上。
他沉默了。
背棺僧被這家伙的沉默弄得渾身不自在,不知為何嗎,他總覺得自己在對方面前是赤裸的一般,一切偽裝蕩然無存,儼然成了跳梁小丑。
他臉上那強裝出來的厲色終于有些掛不住了,惱羞成怒地一拍桌子︰“啞巴了?聾了?老子問你話呢!”
灰袍人終于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