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京師雨停後很快水就退了。
這里有吃有穿有住有藥。
一切都被她安排妥當,不會有發生暴亂的機會。
那邊全靠李仁壓制,用人品,用有限的物資,用皇子的身份,用以身作則的道德……
他兩手空空,敢開城門,收留災民,已經非常勇敢。
要知道整個青州的兵不到千人。
一旦亂起來根本無法控制,王府里可是有女眷在的。
他擔著巨大的風險。
再看李嘉回來後,不止滿嘴怨言,又趁李仁不在皇上跟前時說李仁陷害他。
他自己身不正,卻有理由怪影子斜。
李仁是沒告訴他員外郎與德妃家的關系,李仁沒這個義務!
李嘉去賑災就應該離地方官吏遠遠的。
撇清關系是原則,他是要查案去的呀。
鳳藥氣得肝疼,卻沒辦法上堂斥責他。
但趙培房和徐忠心知肚明,趙大人不知道會不會上折子,徐忠不會坐視不理。
李仁寫信過來,告訴鳳藥自己想回京,讓鳳藥想想辦法,又在信中說,“那件事,是不是可以結束了。”
那件事,是指德妃和十四爺因為沈大人的案子被牽連而禁足。
鳳藥雖愧疚,因為沈大人能去賑災是她一力促成。
也是她在阿野決定留下來,讓小桂子認他做遠親。
又幫他改了身份。
這孩子沉穩機靈,本來俊俏中帶著英武之氣。
入宮做了侍人,英武之氣盡失,變得陰柔,听說他很勤奮,不肯丟了從前的武功,所以日日聞雞起舞。
鳳藥欣賞這樣的人,這次隨李嘉出行便出主意,讓他做為隨行。
他做得很好,書信寫得有理有據,只陳述,不評價。
那件事,她要不要下手?
俗話說,“仁不行商,義不守財,情不立威,善不居官,慈不掌兵,柔不監國。”
道理她懂,但她做不到心無波瀾。
恰在此時,宮中傳來消息說徐棠病危。
這是秘聞,徐棠在暹羅稱帝一直用的是大周公主之名。
真實身份,只有一少部分人知道。
徐忠也知道,他很擔心,徐棠在外胡作非為,他和老國公都很了解。
當初老國公時常感嘆,徐棠投錯了胎,若是男兒身,必為梟雄。
一家人所擔心的,都是徐棠捅出什麼大窟窿。
現在她突然病危,暹羅是發生什麼大事了不成?
徐棠只是看著瘦弱,打小身子可好得很。
……
李嘉收到徐棠的信,五內俱焚。
信上的字歪歪斜斜,眼見是拼了全力寫的這封信。
她稱帝本就引發暹羅國內許多大臣不滿,一來她是女子,二來她不是暹羅人,三來瓦拉齊通死得不明不白。
究其原因,是因為李嘉帶兵離開了南疆。
彼時兩國友好安定,毫無起紛爭的兆頭,大兵壓境很不合適。
皇上下召令李嘉回京,並把兵帶回離邊境較遠的囤兵地。
瓦拉齊通瞬間沒了壓力,才對徐棠出手,被反殺。
但反對勢力從來沒被剪除干淨。
卻克里王朝有支鐵騎兵,不為兵符所驅動,只听王朝繼承人的命令。
大皇子死後,這支鐵騎被解散,編入皇家衛隊中。
就是這支力量,成了徐棠統治的隱患。
與綰月在一起的特務回到暹羅,按李仁吩咐找到一直反對徐棠的大臣,贈送一大筆銀子,把這支力量再次組織起來。
暗殺根本沒在綰月受傷時停止,還在繼續。
只不過轉為更加隱蔽的方式。
待組織起來,就是政變。
外頭殺聲不斷,她的侍衛帶著皇家軍與鐵騎兵在交戰。
她在逃到暗室時挨了一箭。
本來沒什麼,可這支箭是敵人搶到的她的衛隊落在地上的弓箭所射出。
她太信任杏子,跟本沒問過哪種毒用哪種解藥。
杏子的藥成千上百,不同顏色尾羽的箭,對應不同解藥。
吃錯只會死的更快。
杏子和她的周密反而成了她現在必死的原因。
侍女說去尋藥,一去不返,不知是叛變了,還是死在外頭。
她一點點扶著牆,地下通道可以逃出宮。
但此時她沒法出去,出去也是死。
她從一個道口出去,來到偏僻之處的殿內,獨自躺在床上。
眼看著那慢性毒藥一點點發作。
傷口無法愈合,算算時間,杏子就算馬上回來,也來不及了。
她望著無盡夜空,抖動著蝶翼似的睫毛,不甘地想著︰若是李嘉在就好了。
李嘉。
她竟然在將死之時,想著的人,是他。
他會把她抱在懷里,心急火燎讓大軍包圍暹羅王宮。
寧可殺了所有人,也要拿到解藥。
這個夜很漫長。
皇家軍定然會反水,侍衛們拼死也敵不過對方那麼多人,畢竟這里不是故土。
她想再踩踩故鄉的土地。
想回到徐國公府里,躺在未出閣時那張床上。
床幔上吊著流甦、絡子、香囊。
滿屋香草的氣味。
徐棠用最後的力量爬起,坐在桌前,鋪開紙,寫下“李嘉”二字。
那封信,她拼盡全力,給了個大周的侍衛,叫他從暗道逃走。
她就不走了,她的兒子還在宮中,她蹣跚著去到小王子宮中,將孩子抱在懷里等著最後一刻來臨。
在這動蕩的王權斗爭中,她要用懷抱給兒子最後一點安全和溫暖。
……
徐棠的統治只維持了短短八個月。
在“卻克里”王朝歷史上,這八個月是空白。
之後由老國王的堂弟,大王子的王叔接替了王朝統治。
連翹的存在,只似一粒小石子,投入暹羅歷史的湖面,蕩開小小漣漪,一切歸于平靜。
……
李嘉看到徐棠筆跡,傷情又痛心。
那字跡娟秀而潦草,帶著舊日最讓他動情的香氣。
信紙是徐棠喜歡的淺淺一汪青藍,壓制出卷雲暗紋。
這紙是徐棠叫造紙坊專為她造的,只她可以用。
她還有旁的信箋,青藍色紙專用來與李嘉傳情。
她的才情如四月繁花,朵朵不同。
她的奇思妙想把平淡的日子過得像釀酒。
她的靈魂裹著俏皮的香氣。
可是這世界沒有她,再也沒有了。
李嘉視線模糊得看不清字跡。
心口像被人用刀生生捅穿一般。
此時此刻的思念,像巨浪把他吞噬。
他大口大口吸氣,眼淚滴在信箋上。
他愛她。
很諷刺。她死了,他才篤定自己愛她。
他應該為她完成心願,稱帝後,將她的小小國土護在羽翼之下。
可她沒等到,她睜著眼楮,帶著遺憾死去。
李嘉垂下頭,趴在桌上,眼淚打濕雀金綢衣袖。
這乏味的世界再無連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