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叫聲一聲高過一聲,根本停不下來,不由他控制。
桂忠疾步走來,將布給孩子蓋上,輕輕拍了拍葛壯的肩膀,想接過孩子,葛壯卻抱得很緊,不願松手。
桂忠走開,再回來時,手上拿了個箱子。
“哪怕是個孩子,也需入土為安。我陪先生把孩子安葬了吧。”
這句話像打開了葛壯生而為人的開關,他的靈智回歸身體,突然哭出聲。
李嘉很氣惱自己方才那樣失態。
想過去安慰葛壯失子之痛,走過去兩步又停住了腳。
葛壯身上彌漫著一股濃郁的,散不開的死人氣。
李嘉突然明白這臭味兒的來處,不止是那孩子——
他驚恐地盯住葛壯,這男人跳入那個谷坑,翻了不知多少死人,才尋到了自己的孩兒。
所以那死人味已把他腌入骨,下雨也沖刷不淨。
李嘉毛骨悚然退後幾步。
愣怔地看著桂忠半哄半勸,把葛壯帶離此地。
李嘉只感覺自己三魂跑掉了一魂,發了半天愣,才把前後事情想了個大概。
一股怒意從心頭涌起。
這一切不免太巧合了,一次叫巧合,這麼多事集在一起,說沒人安排,他信個鬼。
是誰?
是哪個地方官看不慣自己?
還是那個整日跑在災民中,打造自己親民愛民形象的李仁?
經過這一天,把他折騰得不輕,因為看過死人谷,他惡心地把早上吃的飯食吐了個干淨。
下午侍衛們吃飯,他依舊吃不下一粒米,鼻尖一直縈繞著那股臭味。
“來人,快來人!!”李嘉怒火中燒,今天不叫過來個佣人,他不會罷休。
終于慌慌張張從後院跑來個丫頭,“給王爺賠罪,因奴婢在三道院,所以來遲。”
“給本王準備熱水,多加艾葉。本王要沐浴。”
丫頭戰戰兢兢回答,“柴草有限,還要備飯,恐難燒水。”
李嘉忍了一天的火氣終于暴發了,冷冰冰地說,“去備!敢說沒有,叫李仁過來,今天本王非洗這個澡不可!青州城內全是晦氣!”
……
半個時辰。是李嘉等待的極限。
他不耐煩地走到沐浴處,見那里擺著個桶,的確有半桶溫水。
正想發火,門被人推開,李仁走入房中。
此時的李仁,穿戴整齊,早上的疲憊之態一掃而空。
窗外的風雨仿佛是為他的現身而設的巨大背景。
他站在門口,兩人對視,他忽而笑了一下,露出滿口雪白的牙齒,像條吃飽了無害的狼。
“對不住六弟,家里柴草受潮,丫頭燒水不方便,所以半天只燒了這麼點,要不你湊合著先擦洗一下?”
李嘉仍能聞到自己身上讓人作嘔的腐臭。
他氣呼呼道,“把艾葉給我。”
李仁搖頭,“這里什麼都沒有,我已經月余沒沐浴過了。“
“青州城內接待了十三州的災民,這些人如過境的蝗蟲,可以將所有的東西都消耗殆盡。”
李嘉臉上浮出嘲諷,“哥哥既然開了城門照顧災民,卻又用蝗蟲來形容他們,莫非壓根對你治下的子民毫無感情?”
李仁並不慌張,反問李嘉,“你乘舟時,會對載舟之水有什麼感情?”
“做為一個撐船人,你對船下的水又要懷有如何的感情?”
“我知道你討厭這些百姓,但你不該討厭。這是治國之本。”
“這是身為皇族的職責和義務,你不必對他們懷有任何感情,但你要好好照顧他們,這就是我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
李嘉听得目瞪口呆,這不是他所想的答案,李仁沒在做戲,也不是為了積攢政治資本。
他所做就是他所想。
“不瞞你說,你來之前,我花大價錢向別處買了糧,但中途遙遠,路費是糧價的十倍不止。”
“呵,你驚訝了,因為你不懂民生。”
“勉強維持到你來,斷糧不過三天,我卻感覺若我是底層百姓,已經想要起義,你懂餓肚子有多危險嗎?”
“你不懂,你有許多事情都只站在高處用俯視的姿態去理解。”
說到這兒,他指指浴桶,“你認為我青州太臭就快些去洗吧。”
“哥哥就在這兒等你。”李仁一撩袍子坐下,姿態從容雅逸。
李嘉生性好潔,便去清洗。
桶邊有香夷子,雖不算痛快,好歹身上的臭氣消失了。
他把自己換下的衣裳卷起來丟在角落,不打算再要。
走出來,見李仁已開了窗,望著窗外的無盡雨夜在沉思。
兩人對著一支蠟燭坐下,他們從未像今天這樣安靜地對坐、談心。
只是沒說幾句話,便听到外面傳來吵鬧。
兩人都向外張望,李仁突然想起自己院中僕從稀少,便道,“你我一起去看看怎麼回事?”
李嘉的侍衛也被吵醒,護著兩位主子一起向吵鬧之處而去。
李嘉心里某根弦突然繃緊起來,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于是腳下越行越快,幾乎小跑起來。
吵鬧聲就在府門口,但不在府外。
一出二院門,李嘉就大喊一聲,跑了起來,給他撐傘的侍衛也顧不得,一起向人群中跑去。
李嘉看到人堆里站著葛壯,心中大罵起來,這個人真真陰魂不散,就是他李嘉的絆腳石。
“去!”他聲音因為氣怒而發抖,“把人給我散了,拿鞭子抽!”
幾個侍衛去散開人群,這些人全是外頭油棚下避難的流民,哪個州的都有。
糧食分發到各州後,並非所有百姓都回家去了。
因為水沒退,田地房屋都淹了,回去也沒意思,索性逗留于青州。
等人們四散開,李嘉驚恐地發現,那輛馬車釘起來的車簾被扯掉了。
車窗及周圍的木材都被人砸裂了。
這是多大的怨氣。
李嘉五官挪位回頭看著李仁,他背著手站在油紙傘下,好整以瑕看著這一切。
仿佛不關他的事。
遠處房檐下立著個人影,默默把這一幕收入眼底。
那人是桂忠。
李嘉一陣頭痛,他挪動腳步只向車內看了一眼,回頭用盡全力抽了葛壯一掌。
葛壯被他打倒在地,趴在泥水中發出癲狂的笑聲。
“他活該,他活該呀,他是自己嚇死自己的,草民就是到了閻王殿前也是清白的。”
車廂內的沈大人,兩目圓睜,縮在一角,身子僵直,面色灰青,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