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踏入所住房間正堂,李仁隨後跟了進來。
不知是餓的還是累了,他少氣無力坐下,看起來沒以從前在京時的風姿,像只呆頭鵝,“什麼時候物資能到。”
他頭發濕濕的,衣服也好不到哪去。
從前玉白般的臉頰現在餓累交加下,蠟黃蠟黃,老了足有五歲。
“皇兄何苦?”李嘉關上門,沖李仁發火,“至于嗎?”
“第一,受災也輪不到你來受。這是你的封地,你有私銀,有糧倉,你放人進青州就罷了,干嘛把自己家門也打開?”
“咱們難道不是人?”
“你給我吃的什麼玩意兒?我身為欽差,前來查案,都快活不到興州了!想著來你這里歇一腳,比他媽的在外趕路還惡心。”
“第二,你怎麼能不經欽差同意就鎖拿沈某,放在你府里讓災民侮辱?”
“士可殺不可辱,他怎麼說也是朝廷命官。”
他從出京就不順,一肚子的怨氣此時滔滔不絕,和決堤的洪水差不多沖著李仁而來。
李仁除了累沒有別的表情。
等李嘉發泄完,他長出口氣,問道,“所以物資什麼時候到?”
“三天夠不夠?”
“你出發時應該已經下了鈞旨,糧車也已啟動,本該在你之前就到的。”
“今天的粥連糙米都沒放多少,放了野菜,鹽也沒多少,所以比從前更難喝。”
“我實告訴你,我已讓侍衛去借大戶,恐怕這會兒告我的折子已經擺上龍案了。”
“這里的情形,你也看到的,我沒辦法,撐到現在,青州城內沒餓死一人!”
李仁推開房門,說道,“不必關門,我無不可對人言之事。”
“沈某提過來,是我下的令。有什麼懲處,我受著。反正蒙冤這件事,我有經驗,不怕。”
李嘉心頭五味雜陳,父皇待這個哥哥的確不公平。
可這是兩碼事。
“你看看外面,本不該有此情景,要不是沈某到了地方不好好辦差,尸位素餐,災情放一邊不說,不至于讓這些人受凍挨餓。”
“我的日子也不會這麼難。”
“朝廷賑災的意義就是安撫百姓,莫起民變。”
他意味深長瞧著李嘉,似在教訓,也似說給自己听。
“起民變就得鎮壓……”他黑漆漆的瞳仁盯著李嘉。
所以,李仁安置百姓,目的卻非同情,而只為穩定?
李嘉氣惱地坐下,他餓得眼前陣陣發黑。
甚至沒力氣思考。
他知道李仁佔理,卻不服,“我只是說哥哥不必把自己搭進去。”
“吃好喝好才有力氣當差啊。”說著,李嘉咽了下口水。
李仁拿出個請柬拍在桌上,“弟弟那麼餓嗎?正好有本地員外郎下帖子請你。”
“我都替你回絕了。”
“看來六弟是嫌哥哥這兒住著不舒服,那你可以到他家暫住,想來還有佳肴等著你,畢竟只要大周在,你我就是尊貴的殿下。”
李嘉拿起那張帖子,有些心虛,送糧的鈞旨是下了,但下晚了。
估計還得個幾天各種物資才會到。
“那我不打擾哥哥,只住一宿,明天就離開,爭取早點把案子審完,把來自別州的災民召走。”
“沈某不能這樣處置,我身為欽差,得將人帶走。”
這是欽差下的命令,李仁也只能淡然應下。
李嘉站在門口,細雨潲入房內,冷風吹得他打個顫。
他毫不猶豫,抬腳走了。
有這拜帖,員外郎親迎李嘉入府。
員外郎家果然比李仁這兒舒服太多太多。
宅子里富麗堂皇,因為門檻建得高,宅子位置也高,所以院內沒積水。
廊下的地面竟是干燥的。
員外郎殷勤獻上衣裳,鞋履,皆是新制。
多少天了,真正飯菜香味飄入房內。
李嘉空空的肚腸咕咕直響。
員外郎親自陪李嘉入席,並沒喊旁人,連伺候用餐的丫頭也站在門外。
一曲清歌悠悠然飄入房內,真若世外桃源。
只看眼前,根本想不到這宅子外災民如潮。
更想不到青州城外,路有餓孚。
看夠了鵠形鳥面,听夠了啼饑號寒,李嘉安然享受著來之不易的清閑。
員外郎殷勤為李嘉倒上酒,酒香撲鼻,他恭敬地起身敬酒,亮過杯底才開口說話,態度卑微不已。
“前幾日,小人已經樂捐不少糧食,帶上這次,小人捐了三次糧。請殿下想想,若各位青州內的大戶只管青州百姓,咱們是樂意的。”
他為李嘉續上酒,又訴苦,“可其實青州內需要捐糧的不是青州百姓,咱們這位爺的確厲害,整條線的州都發了水,他硬是護住青州,咱們是打心底感謝他。”
“可他真太多管閑事了。”
“五殿下此舉實有沽名釣譽之嫌,還連累我們受苦,說實話今天這一桌菜,放平時不算什麼,現在能做得出,小人是頂著罪名的。”
“您想,誰家還敢吃好的?”
“六殿下貴為欽差,既來了,能不能把這些災民,哪來的帶到哪去?”
“還有,小人想問問,先頭來的沈大人,會如何處置啊?”
李嘉夾了一筷海參,入口彈牙,吸滿湯汁,真真是無上美味。
他瞟了員外郎一眼,問道,“怎麼?你與沈某有關?”
“殿下最好請天子劍馬上斬了這個姓沈的,此人罪大惡極,已是事實啊。”
……
吃過喝過,李嘉連日的疲累在進入燻過香的寢室時達到最高峰。
柔軟的被褥,令他一沾枕頭就再也不想起來。
寬過衣,來個丫頭端來熱水,柔軟白嫩的小手為他按著腳底。
“呀,殿下腳底磨出血泡了呢?”此地的語言听起來甜軟悅耳。
丫頭為他擦過腳,小心挑破水泡,上了藥。
李嘉舒服得半閉起眼楮。
已半入夢鄉,懷中鑽入個溫香軟玉,只听那綿軟香甜的耳語呢喃著,“讓奴婢伺候爺入眠。”
怪衾枕太絲滑,怪溫柔太突然。
李嘉摟住丫頭只穿蓮花肚兜的身體一下鑽入被子內,如魚入水。
窗外一道人影一閃沒了蹤影。
……
跑到京城的流民,日子比在青州好得多。
因為處理及時,早早搭起油布棚,又有雲之帶著大戶樂捐。
各種物資還算夠用。
災民不過求一碗飯,一件衣。
到夜間還分發木柴,他們安營之處地勢較高,棚內沒有積水,人走路時不必泡在冷水中。
比著在老家已經燒高香了。
只是,隨著流民增多,京郊越發擁擠。
煮粥需更多糧食,運糧隊也需更多人,賑災棚搭著三五個根本不夠用。
所需藥品成倍增加。
所需人手也短缺得緊。
各種問題接連出現。
最好的辦法是讓一部分災民進城。
征用酒肆空宅,安置這些人。
這樣不管炊火還是糧食都更好解決。
鳳藥從災區回朝,向皇上說明京郊情況。
從如今的安置,說到具體遇到的問題,足說了一刻鐘。
皇上坐在高高的龍椅上,雙眼無神,拿起蓋碗飲了口茶,輕飄飄問了句,“你們二人,是商量好的?”
他手一揚,一封厚重的奏疏自上而下丟到地上,砸得地面一聲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