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身望向外頭的灰蒙蒙的天——雨打芭蕉,圍爐煮茶,從前是他最喜愛的天氣。
這樣的雨天,他總愛召見鳳藥制做茶點,擺幾樣果子,在窗邊下棋、听雨、用點心。
他似乎還能聞到雨氣和著清雅線香的味道。
“鳳藥可否對朕對弈一局?你若肯,朕便賜你京郊防護及治災權。”
鳳藥沉默著走向棋盤,坐下執黑棋。
她實在無法在這樣的情境下還軟著身段哄皇上。
此時她面容枯焦,嘴上起著大泡,牙齒與舌頭疼得火燒似的。
一想到懷抱的嬰兒要淋著雨被母親護在懷中……
地上、草叢里,皆是大小水坑,所有人凍得發抖卻升不起火……
大家餓著肚子此時就在風雨中……
她,坐在溫暖奢華的大殿內,兩指捻子,故作優雅,思考棋局。
一口長長的濁氣呼出,她落下一子,淡然道,“皇上,請落子,臣女可不讓你。”
她甚至不思考,一下下快速將子落于棋盤。
毫無半分享受的意思。
皇上談到殿口種的竹子與芭蕉,當年為著听雨聲才與她一起指揮花匠,植于離窗子剛好的位置。
鳳藥無情地一點點吞食白子,口里卻道,“臣女不大記得,此事太過久遠,請恕臣女年事漸高記性不如從前。”
皇上攥住一把棋子,一道閃電照亮大殿,接著雷聲滾滾而至。
鳳藥臉上沒半點血色,偶爾瞟向窗外的眼神,盡是焦躁。
門外院內已有淺淺積水,不知郊外如何?
明玉有沒有清點好棚子?
趙大人有沒有令戶部備好柴火糧食等物?
“砰!”
“嘩啦!”
巨響聲嚇得鳳藥渾身一抖——
皇上一拳砸翻了棋盤,桌上黑白子落了滿地。
鳳藥起身,跪在冰涼的磚地上,低頭不語。
兩人皆沉默,只有一道道閃電不時照亮殿中一站一跪的兩道身影。
皇上扶住桌子,皺眉道,“不過幾個流民。”
“朕也沒說不管他們,賑災官也派去了,糧倉也開了,今年咱們糧食備得充足,不會不夠吃,來年的種子朝廷也可以免費發放……”
“朕只想你陪朕下盤棋,晚一刻鐘放你離開,就死光了那些流民嗎?”
鳳藥仍低頭不願與皇帝對視。
“你說啊!朕最知道你能言善辯!說敗過常太宰,怎麼今天不說話?是怨朕、怪朕免了你千書令的差,還是怪朕沒為你找到玉郎?你對朕不滿已久是不是??!”
皇上的咆哮聲回蕩在偏殿,滿地棋子滾得到處都是,裝棋的罐子也碎成一片片。
鳳藥終于抬起頭,那雙眼楮仍如初見時那麼明亮。
只是這雙眼楮此時此刻蓄滿淚水。
“皇上,請恕臣女失神,臣女只是想到年幼時遭受過的苦難,那些傷疤從未治愈,一到災天就會復發。”
“臣女與陛下言及此生之望,唯願四海黎庶皆得飽暖。從未必變。”
她淚水成串落下,她實不能原諒自己,賑災之事本可以換個人過去,不用沈大人。
是她的干涉,是她摻入奪嫡才導致如今的局面。
她如何不心急?
“皇上。”她抬頭,皇上只是疲憊地擺擺手,“傳朕的旨意,秦鳳藥為此次京郊賑災使,總領京郊賑災事宜。各部全力配合。”
“謝皇上!”鳳藥重重磕了個頭,起身就小跑著沖出偏殿。
門外雨勢猖獗,似要將天地吞噬。
……
油布棚幾乎都是完好的,甚至不用擦拭,連灰塵都沒怎麼落。
那是李仁掌管後宮時,管理得當,所以不必浪費時間,拿出來就可以用。
明玉紅著眼楮,告訴鳳藥,庫里還有油衣,也是慎王默默提前備下的。
還有慎王托付雲之到處收了舊衣,讓浣衣處整干淨補好,也打成一包一包。
“王爺說……”她聲音哽咽。
“發過旱災,過不幾年肯定要發洪災,提前準備,就算破了損了,都有限,沒幾個錢,但要用時沒有,難受的就是百姓。”
大雨滂沱,鳳藥心中發熱,好李仁!
不愧是我悉心教養的孩子。
他沒提過一字,卻將這些事想到了前頭。
明玉披著油衣,指揮著人把一只只桶子裝上車。
“這又是什麼?”
“這是專門放水的,發過水,怕河里淹死人吃的水不淨,鬧病。所以備了桶,只吃井水干淨。”
鳳藥的油衣擋不住風雨,水順著頭臉向下淌,混著眼淚。
這些東西她也備的有,只是時間倉促,她又不能總是出宮,所以備的有限。
加上李仁提前備的,應該夠了。
所有物資共分幾種,簡易棚,取暖的柴與爐、衣物、水桶、藥品。
明玉還細心用油布包了筆墨紙張,給鳳藥登記寫字用。“
鳳藥讓徐忠為她準備幾百軍士。
風雨中,她站在一塊高高的石台上大聲喊道,“拜托大家,所有物資蓋好,不要受潮,這關系京郊百姓的生活!”
“煩勞各位,務必將東西在兩個時辰內送到災民處。”
“幫忙搭好棚子,升起火,支好賑災棚!”
“今天夜里確保所有百姓吃得上熱粥,勿使凍死、淹死、餓死一人!”
徐忠連油衣也沒穿,只著鎧甲,在旁邊大聲道,“謹奉秦大人賑災令,災時即為戰時!若有失,軍法處置!”
雨水使得世界變成蒼茫一片,徐忠的聲音如鐵打般傳出很遠。
他仍保持著軍人的習慣,腰上佩著劍,站在隊伍最前方,喊道,“秦大人一介女子,將國之黎庶放在心上,我輩男兒豈能落于人後乎?!”
上千軍士發出海嘯般的狂呼,蓋過風雨,“不!能!!”
“開拔!”
車馬轔轔啟動。
所有士兵不管風大雨狂,不顧身上油衣被吹跑。
每個人都緊緊用手,用身體壓住油布。
推著、趕著滿載物資的馬車向前艱難而行。
他們離開宮城,隊伍慢慢向前行,很快就看不清了。
風雨中,城門樓上——
皇上背著手,小桂子為他打著傘不停勸解,“皇上,風雨太大,衣裳都濕了,傷了龍體可怎麼好啊?”
皇上皺著眉看著城下。
雨下得狂,縱是小桂子把整個傘傾向他,他半邊身子還是濕透了。
他一直目送整個隊伍離開,嘴里方吐出兩個字,“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