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藥起身,皇上按住她,帶著倦意嘆口氣坐下。
兩人相對無言,鳳藥挑亮銀絲蠟,燃起燻香。
之後開始烹茶,爐上水聲沸騰,劈柴“ 啪”作響,風從窗子灌進來,樹影映在窗上。
靜謐而閑適的氣氛,讓皇上緊繃的心弦松動。
他舒服地靠著椅背,听著鳳藥輕手輕腳用茶勺舀了茶葉放入茶碗中。
注水的聲音像首美妙的樂曲。
茶香四溢,比安神香更讓人松弛。
鳳藥拿起宮紗團扇輕柔為皇上打著扇,細軟香甜的風撫在面上。
“世事好壞,每日皆有,唯心境不同耳。”
“鳳藥,朕是不是父子緣薄?”他沉沉的聲音夾著傷感。
“戶部已查實,朕不會冤枉貴妃,她的確插手了戶部用人。”
鳳藥不語,這件事可大可小。
貴妃只是安排人手,並未左右政事,或者還沒來及左右政事。
其實,真正可以左右戶部事務之人,近在眼前。
趙培房早就站隊鳳藥。
在鳳藥從千書令上被貶職之時,趙大人的態度有所松動。
鳳藥警示過他,兩人早已是一條船上的人。
在她的示意下,李仁寫信給趙大人,提及一些過往。
敲打趙培房,“安危不貳其志,險易不革其心”方可成大事。
鳳藥在他上任時,于英武殿“遇到”他。
兩人錯肩而過,她恭喜趙大人,並輕聲笑言,“弈者舉棋不定,不勝其耦”。
之後,趙大人听聞自己與徐忠成為丞相,是秦鳳藥向皇帝進言之功。
心中驚詫這女子不動聲色,卻有這麼大的能量。
他當初未將鳳藥看在眼里,是沖著李仁而去。
做上左丞相時,他有些許後悔,也許他若堅定些,跟本不會有右丞相這個職位。
畢竟,前有太宰一手把持軍民兩政。
自此,他不敢再生貳心。
徐忠更不必說,不止家中佷女嫁給李仁,自己母親與鳳藥又是忘年交。
綺眉雖嫁給李嘉,那並非家族選擇,只是被動接受。
綺眉戀慕李嘉,京中盡人皆知,是沒辦法的安排。
他對李仁的能力看在眼里,很是欣賞。
在李仁風頭正盛時,已上過密折,保舉李仁為太子。
所以,鳳藥雖不做千書令,卻根本不慌。
“皇上。”
“唔?”
“皇上最近瘦了,何不進食狗肉?狗肉最滋補陽氣。”
“呵。那要等到冬天里,下著大雪,炖個鍋子來吃最香。”
“朕還記得你為朕在油燈下縫補衣裳的往事。”
“皇上,對貴妃娘娘不必那麼苛責,其實,您也知道她只是愛子心切。”
“唉,李嘉不爭氣明明聰明,卻對任事都不上心。”
“英雄難過美人關,這些不過是家務事。”
“較真講,皇家哪有家務事?”
“貴妃這性子,朕若把江山托付給李嘉,將來必定有外戚之禍。”
“朕又不能將曹家舉家流放,或安個罪名都殺光吧。”
鳳藥不語,這樣安閑靜雅的時光,兩人卻在說這麼可怕的話題。
“朕的身子骨硬朗,再過幾年, 兒也該長起來了。”
鳳藥垂眸,這一切,都和她預料的一模一樣。
皇上最該殺的人,是她呀。
殺了她,李仁和玉郎就都不成問題了。
她沒問出口,倘若李 不成器呢?
倘若德妃野心太盛呢?
倘若沈氏也能成為大家族呢?
倘若沈大人是個巨貪且無能呢?
只是這些話,無法對皇上說出口。
兩人此時此刻尚存一絲友情,但立場從開始就不同。
……
玉郎的來信寫得簡略只兩句話評價德妃之父,沈某——
“財迷心竅,不仁不儀。嗜利如命,德行有虧”。
鳳藥了解玉郎的情報能力。
他決然不會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寫出這樣的考語。
若放從前,玉郎可以持著證據,舉起屠刀。
他總說這樣的國家蛀蟲,直接殺了也不虧。
從開始,德妃才是她選中的目標。
德妃不愧是沈家出來的姑娘。
沈大人貪賄、邀買人心、買官賣官。
有人求到德妃這里,她也收錢,寫信給父親想辦法為行賄之人打通門道。
因她財力有限,有時辦事不利,雲之的錢就派上了用場。
供著她、捧著她、舉著她……
等時機成熟,一舉毀了她。
這些日子,沈大人和德妃的手,伸到地方同知、直隸州知州、關口守御、守備、千戶等位子上。
這些事情皆有證據,牢牢掌握在鳳藥手上。
皇上到時殺了沈氏一族,反而有利于李 登基。
這一點鳳藥不願去想,她不忍心。
李 的結果她早就看到,這小皇子不管將來成為什麼樣的人,命運已成定局。
“皇上,慈寧堂簡寒,還是把紫蘭殿還給貴妃吧,也能安六王爺之心。”
“畢竟,戶部那些小吏並未左右國事,清理出去也就是了。”
“戶部可仍由趙大人管理。”
“那……就先這麼辦吧。”
戶部權柄就這麼,又回到趙培房手中。
鳳藥這麼做,一為戶部管著天下錢糧,太重要。
二為再次警告趙大人,莫生妄念。
……
一個月後,元心從慈寧堂回到紫蘭殿,繼續禁足。
曹家人未上一折為她說情。
這一個月來,銀子流水般從戶部出去,加上糧食一起運向興州等十幾個州縣。
快馬送來的邸報皆說災情已經控制住,瘟疫也減緩了蔓延。
待京中已能看到流民時,鳳藥斷定事情已經快到火候。
興州爆發了民變。
這次暴動如星星之火,越燒越大,十幾個州縣的災民紛紛組織起來,連縣衙都砸了。
事情捂不住才傳到皇帝這里。
一封封折子送上御案,李瑕看過在早朝上大發雷霆,將硯台都砸碎了。
事情的起因只是一件小小的“草民餓殍”案。
興州有一男子名伍七哥,其妻伍孫氏已有孕六月。
伍七哥去領賑災糧,總是落空。
妻子與老母身子本就羸弱,最後因糧食不夠,生生餓死。
七哥不服,去粥棚鬧事,許多人都因領不到粥聚集在粥棚附近。
不滿的情緒一點就著,大家趁亂砸了粥棚一哄而散。
這件事想結束很簡單,第二天加倍施粥也就是了。
然而不知沈大人的豬腦子怎麼想的。
第二天連稀粥也沒了,說是懲罰災民不懂感恩。
伍七哥的妻子一尸兩命,母親也餓得奄奄一息。
朝廷明明來了賑災官,卻領不到吃食。
他跑到沈大人下榻的府衙門口,冒著大雨跪了一整天。
只想為老母討口吃食。
為讓母親活下來,他願意為沈大人當牛做馬。
沈大人讓他為昨天的舉動磕夠一百個頭。
伍七哥就真的一個個磕在衙門口的台階上。
頭破血流也沒停下。
磕夠一百個頭後,他頭上的皮肉已經稀爛。
沈大人卻讓人在衙門口辱罵他,說他豬狗不如,不知感念皇恩。
周圍圍觀的災民無不同情伍七哥。
這其中餓死的並不止七哥妻子。
那施放的雜粥稀的可照見人影,一泡尿就沒了。
先餓死的就是婦女兒童,災民積怨如雷,一觸即發。
不知何人指點,伍七哥和一群災民離開興州,北上行至青州相鄰的定州,定州知州府衙門前,吊死在衙門大門口。
他的同伴這才敲響登聞鼓。
那狀告沈大人的狀紙是刻在七哥前胸後背上的。
這種告狀,稱為“陰訟”。
知州大人將人抬入堂下,剝其衣衫,讀其訟狀,當場潸然淚下,繼而怒發沖冠。
他甚至沒有寫本參奏,而是將七哥的訟狀拓印下來,八百里加急送至皇上案頭。
李瑕看到這份帶血的“陰頌”,臉色如陰雲壓城,哆嗦著將訟書讀完,揚起丟到堂下。
聲音中帶著壓不住的顫抖,“諸臣工好好讀一讀這份訟狀,子民到陰司狀告朕之罪行,爾等如何自處!?”
七哥遭遇徹底點燃災民之憤,這才引發了後續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