綰月推開了那扇門。
烏日根愣愣地,他不認得不戴面具的貢山幫主。
“你是誰?是殿下安排過來的嗎?”
但綰月沒想到烏日根變成如今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不管兩人從前有著怎麼樣的血海深仇,烏日根也算得上是個錚錚鐵骨的漢子。
現在的他,不只是瘦了,連腰也折了。
“我是圖雅。”她說。
“我嫁給了李仁。”
烏日根先是吃驚,之後懊惱、悔恨、糾結……復雜的心情輪番在他面孔上演,最後變成了諂媚。
“是王妃呀。”他那樣高大的身體,彎腰做著滑稽的躬身動作。
綰月心中除了恨意,還有悲涼。
“誰是我們貢山的叛徒?”
“你不說,我就殺了你。”
烏日根搖搖頭,就地盤腿從下,“你不能殺我,他不會叫你殺我。”
“他要想殺我,早殺了,不會等到現在。”
“他留著你要做什麼?”
“因為我是現在唯一可以一統西北邊境的王!”
“等我建立北境蘭氏王朝,便向大周稱臣,西北可一改多族混戰的局面,可大治。我的汗位傳給兒孫,世世代代,我們可以井水不犯河水,若有人作亂,我出兵剿滅即可。”
“他為何把你藏在此處?”
“外面有很多人在找我,想殺我。”他狡黠一笑,“連你圖雅不也想殺掉我嗎?”
“你要殺了我,貢山邊境早晚還會恢復成從前的混亂,你知道邊境異族之間的混戰從不會停歇,為了物資,我們還會再次犯邊搶劫。”
“說起高瞻遠矚,還是慎王殿下思慮長遠。”
綰月氣得渾身發抖,嘶吼道,“我能殺了你,我能!是你害我滅了族,你殺了我那麼多族人!”
“你也殺過我不少族人,包括小孩。”
“此一時彼一時。”
“世間一切都能被時間洗褪色,包括仇恨。”
“如今你殺我就是大周罪人。”他輕描淡寫。
“現在蘭氏只余我一個王子,我只要回去,族人就會擁我為新汗王,大周會支持我大軍,讓我統一邊境。”
“我只要做的只是等待李仁登基。”
“現在的老皇帝不信任他,他想做的事都做不了。”
“再說……”烏日根眼楮一轉道,“若不是有人支持,我為何能一下繞開你所有暗哨,摸上山去?”
“這麼來想,我並非你真正的仇人吧。”
“是誰?我饒你,你告訴我始作俑者的名字。”
“只怕你不敢殺他。”
綰月直勾勾盯著烏日根,他忽然變得誠懇起來,“幫主,你是個英雄。雖然身為女子,卻做出驚天動地的事情,我很佩服。”
“你放下這段往事,好好做你的王妃。這是我對你的忠告,中原人有句話,叫識時務者為俊杰。我們都該審時度勢活下去。”
“若不是你,甦和不會死!寶音不會死!貢山上千人都不會死!我也不會來到京城,不會嫁給李仁!”
她想到死去的親人,想到自己為報仇不得不離拋棄愛情,她沒了一切,如今卻告訴她不能殺了仇人。
她瞪著烏日根,對方也靜靜看著她。
他生得高大,盤腿坐著身高也到她腰部,赤手空拳殺不了他。
“我不能為你保密,你來過這里,他會知道。”
綰月道,“你告訴我,叛徒是誰,誰給了你山寨地圖?是不是一個姓金的男人?”
烏日根臉上閃過疑惑,然後恍然大悟,“那個人,原來姓金?”
“我已經殺了他。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烏日根驚訝地站了起來,“你殺了那個男人?”
綰月靜靜看著他,烏日根打量著她說道,“你瞧瞧你,哪還像貢山人?你已經變了。”
“你還叫圖雅嗎?”
“哈,連自己的姓名都丟掉的人,卻執著于復仇,多麼可笑。”
“你是個丟了自己的人,以為復仇就能找回自己,你錯了。”
“你真要愛那片荒蕪的土地,就不該來到這繁華之地。”
“你一直在騙自己。”
“你放屁!我來是為找復仇的線索,我拋棄一切,就為殺了你。”
綰月狂怒之下撲上去直取烏日根的雙目,被他一掃一推就推開去。
“你弱了圖雅。”他臉上出現一種悲涼。
“放下仇恨,向前看吧,屬于我們的時代已成了歷史。”烏日根臉上帶著一股淡淡的倦意。
放下?
死去的寶音、被打殺甦和、山下沒了丈夫女人、絕望煎熬的母親、她統帥的士兵……
那一天,那麼多人被砍成一片片,在她面前倒下,山上的土地成了赤紅色,這一切,都算什麼?
綰月不知不覺間已經淚流滿面,她只能不停追問,“告訴我,是誰?”
烏日根道出一個讓她錐心疼痛的名字——
李仁。
……
綰月半夜向淑妃娘娘要了腰牌,非出宮不可。
淑妃心知肚明,不多說,給她比黑牌有更高權限的金邊腰牌,放她出了宮。
望著她神不守舍離開攬月軒,淑妃暗道,這下瞧瞧李仁還寵不寵這個嬌艷的妖女。
沒了她,只怕綺春和自己都能睡得安穩。
……
綰月不知怎麼回的府里。
讓她驚訝的是李仁睡在瑤玉院,沒在主院。
她就著月光,從梳妝台上摸出隨身把玩的匕首,寒光在月光中閃耀。
這把匕首是從前還在仁和殿住著時,他打來給她玩的。
它很小,卻被她磨得鋒利無比,只要插入脖頸,就能取人性命。
這小小的匕首,如今拿在手里卻有千斤重。
她看到桌上摘下的荷包,里面有她與他結在一起的頭發。
他攬著她說,夫妻才可以結發。
又說皇子的正妻都得有家世,他是要成大業之人,更得娶個能為他助力的女子。
在他心里,她卻是妻子一樣的。
綰月當時覺得自己沒有動心,她很清楚自己是為報仇才嫁給李仁。
可為什麼這把小小匕首卻沉得舉不起來?
她挪著腳步,走到床邊,看著李仁沉睡中的容顏。
他在睡夢中依舊顰眉,一臉愁容。
他跳動的脖頸一覽無遺,只需把匕首插進去,一切就都結束了。
殺了他,她連夜逃出京,回貢山,或者直接自盡。
她持著匕首,坐在床邊,細看李仁眉眼。
他生得俊美,臉部線條明明硬朗,卻帶著種陰柔與脆弱感。
他心細如發,能覺察到她的小情緒,願意哄著她。
他們兩人男女之歡如魚得水,他待她很有耐心。
他肯為她花時間,哪怕費勁做簪子這種小事他也樂意。
他記得她所有的愛好與口味。
他殺了她全部的親人。
綰月無聲痛哭,哭到眼前一陣陣發黑。
她後知後覺,在一日日的相處中,他的柔情滋養著她,如春雨滋潤大地,她早已情根深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