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母坐起身,由著丫頭披上衣服,口里道,“你出去,叫二爺進來。”
青雲進屋,臉上無悲無喜,進來便跪在母親跟前。
那一雙素來沉靜的瞳仁不與母親眼神接觸。
薛母便知自己這個兒子心里生了大氣。
她不由有些心慌,強做鎮靜,“雲兒,這一大早,有事靜靜進來說就罷了,吵鬧什麼。”
青雲挺直著身子,“母親,兒特來報一聲,今天收拾東西搬出府,以後也同六弟一樣,會時常回來探望,請母親見諒。”
他不是來請求同意的,他是來通知的。
強烈的情緒掩藏在話語間。
薛母如何听不出,沉默一會兒問,“你可有去過你岳丈家?”
“還不曾。母親怎麼直接問這個,就不問問我有沒有找到素夏,或母親認為素夏肯定找不回來了?”
他終于移動目光,盯著自己的母親。
薛母波瀾不驚,甚至有些慈愛地望著自己最不看重,卻最內斂、最有城府的兒子。
“你昨兒忽匆匆就出去了,說要去你媳婦娘家說一聲,娘自然要問問,說到尋不尋到你媳婦,咱們薛家全家出動去找了,也沒能找到。”
“全家出動……”青雲有片刻跑神,脫口問,“就像上次我帶人雲找碧君伯母?”
此話一出,薛母臉色馬上陰沉下來。
“青雲,我送你讀書,叫你學本事,不是為了忤逆母親。你是六個孩子中最知禮的,如今竟和母親這般說話。我在你身上白費這些年的功夫了!”
她咳嗽幾聲,深吸口氣,“想搬你就搬。我不攔你,別忘了把你小妾也帶走。”
她的冷淡刺痛青雲的心。
雖然決定和母親決裂,見母親對自己和對青連這麼區別對待,還是心痛。
他不由情緒上頭,嘲諷道,“那女子也是懷的薛家骨肉,母親這會兒怎麼舍得孫兒離府?當初杏子有孕時,為了安撫連兒,母親可不是這種做派呀。”
“你這是和我說話?連兒待我如何,你又待我如何,非叫我們母子最後的體面也撕掉?”
她冷笑著,眼神刀子似的,“老二,你在外頭用著薛家的力量,頂著薛家的名頭,開展自己的生意,以為我全然不知?”
“你的私產是怎麼一點點擴展開的?沒有你母親給你的基礎,你有今天?你能如此硬氣來質問自己的老母親,可別忘了正是沾了母親的光。”
她陰陽怪氣地瞧著自己的兒子說話,字字正中青雲內心。
他有能力,起點也高,的確沾著薛家的光,也是母親一步步將他抬舉到如今的位置上來的。
有能力的薛氏子弟不少,北院大伯的幾個庶子,青雲的庶兄弟就有十分精明強干的。
是母親擋在那些庶兄弟前,才將他托到如今的位置上。
外面的產業本是北院南院平分,因母親一人掌管家務,制定規則,才使得庶兄弟無法施展抱負。
“薛青雲,虧你是我教導出的孩子,內外親疏都分不清,雖然都姓薛,你們四個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自然先護著你們,什麼好的都緊著你們幾人,你與青連是我所有的寄托,沒想到你長大了,有了本事,先回過頭來咬你老娘!”
她穿上鞋在屋內走來走去,“你要搬走,只管搬啊!”
“都說男人靠不住,我看兒子也未必靠得住,吸著他娘的血長大,到頭來還是條白眼狼。”
“你倒說說看,在哪找到的素夏?來,母親猜猜,是杏子那個小賤蹄子把她藏起來了對不對?”
“那野丫頭跑得快,沒來及料理了她,便宜她了,你媳婦不是與她要好嗎?你想告訴只管告訴去,我就是要殺殺她的野性子,她配不上我的青連。什麼阿物,在薛府我眼皮子下頭張牙舞爪。”
“青雲,娘以為你是有大志的,不像你弟弟,一個活脫脫的富貴公子,只知道玩樂,順便應個皇差,你是有心機的,像娘。”
“現在為著個素夏,鬧到這個地步,家業興衰全不顧了,我對你十分失望。”
“素夏前番把薛府幾乎鬧翻了,還害得我幾個陪房都離開府里,使手段弄死了宋媽媽,你連個屁也沒放。”
“說我給她湯藥里下毒,賴給宋媽頂罪!薛青連我對你媳婦睜只眼閉只眼多時了,她這些招術,都是你娘玩剩下的。”
“我們這樣的家族,不狠你就只能做薛鐘那樣的貨色!”
“大家族以利益為先,互相捆綁,你連這個都看不清,枉我看重你。為著一個小小女子,跑來和你娘大呼小叫,這點子格局,還怪我不疼你?”
“你看看你弟弟,雖紈褲,孝順是一等一的,他心中有我這個老娘,再看你?”
她回過頭,銳利的眼神掃向青雲,巨大的威壓讓青雲低下頭,“你呢?”
“母親不該那麼搓磨素夏,再說,她的孩子沒的太可疑!”
“這府里可疑的事太多了,所以都是你母親做的嘍?”
“虧你說得出這話!除了黃杏子,老大家的老三家的盯著我手里的掌家權多時了,為何不是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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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媳婦掌家時得罪的惡奴刁僕也多了,怎麼不是她們?”
“是不是你母親一向太好說話了,給了你膽子,在我面前放肆,口出狂言,你怎麼不進京告御狀?以子告母,不管母親有沒有做了錯事,你就先有罪!”
一連串的責問,讓青雲無話可回。
他素知道自己母親不簡單,從來沒與母親針鋒相對過,母親言辭激烈程度,遠出他意料。
本是沖著撕破臉皮來的,割斷母子情意,他忽然意識到比著母親,自己還是太簡單。
光是“利益”這兩個字,就沉如巨大的磨盤,重重壓在他背上。
他真割舍得掉嗎?
薛鐘每見他,如奉親爹,薛氏旁支子弟時常來找他,點頭哈腰,只為謀個差事,尋些機會。
在他看來極尋常的東西,薛家旁系兄弟子佷摸都摸不到。
他舍得下這些嗎?
每日里鮮衣怒馬,烈火烹油的日子,他過習慣了。
今天母親提醒他意識到自己順風順水太久,自以為能干。
那是因為有人一直托舉著,沒讓他在最底層與人競爭。
這一點母親沒夸張,是她墊起了高台,將他兄弟姐妹六人直接與其他人區別開來。
這些他無可質疑。
然而有一點他總是過不去。
姐妹高嫁,大哥與他都算高娶,三哥平娶。
只有青連,只有他,可以自由做自己。
從前是放浪不羈,桀驁不馴,到處玩樂交友,名聲在京中實在不堪。
母親從來不拿薛家的聲名利益來教訓他。
只說他是被嬌慣壞的富貴公子哥,連罵一聲都不曾有過。
今天這場訓導,放在青連身上,根本不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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