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的狩魔所得,不向任何國家納稅。
這是獵魔人剛被創造出來時,就已在獵魔人教團同北方諸國簽署的條約內,明文陳列的。
對英雄的優待、對孤兒的憐憫,又或者真的只是發自內心的憐憫和愧疚……
現在已無人知道,當時的當權者在那張羊皮紙上,簽署昂長而血脈高貴的全名時,是一個什麼心態。
但既然不向任何國家納稅,其實就造成了一個事實上的共識——獵魔人沒有國籍。
這也是狼學派中立信條的前提。
要不然一個還在向所在國度納稅的勢力,必然會遭受來自本土勢力方方面面的約束,又談何中立。
但事實上……
一個人,怎麼可能沒有歸屬呢?
當你為了一個國度廝殺十幾年、幾十年、幾百年,用自己的鮮血和傷疤,為這片土地上無數人殺出一個安全的環境,听到過他們的認同、贊許和崇拜,然後是他們孩子的,他們孩子的孩子的……
這種崇拜和贊美,甚至持續了數十上百年。
隨便走在這個國度的哪一個村子、哪一條街道,看見平凡但平安生活的人們,總能在眉眼間辨別出幾分熟悉,會不會時常在心里念叨幾句……
“我救過你爺爺!”
“我救過你媽媽!”
“小時候,我還抱過你!”
“該死的!就是你這個臭小子,那個時候,尿在了我劍上……”
……
這樣絲絲縷縷幾要匯聚成河的諸多記憶,難道不是歸屬?
就像獅鷲學派的柯恩。
獅鷲學派雖然沒像狼學派那樣,如此直白地恪守中立,但他們卻也同樣在事實上不願意插手人類勢力間的交鋒。
可柯恩在第二次北境戰爭,不還是志願參加了布倫納之戰,為北方王國而戰,然後如同希瑞預見的那樣,在戰爭中被雙刃鐮刀刺穿而死。
被服務于戰地醫院的夏妮流著淚,親手埋葬。
百年後獵魔人都被排斥成那樣了,還有獵魔人會為了北方諸國赴死,更何況現在的狼學派。
又或者說……
當一個國度因為你,安全到連你的存在都可有可無了。
會不會在無奈和悲涼中,又有些驕傲?
科德溫的平民向獵魔人傳統刁民的轉變,僅僅在這十幾年,剛出現苗頭。
但維瑟米爾卻在科德溫生活戰斗了數十上百年,也收獲了數十上百年的認同和崇拜。
因此艾林能理解維瑟米爾心中的復雜情緒,叛逆的心愛之物因自己而毀滅的難過,舊賬得償的暢快,以及不知該如何向學派交代的迷惘……
當然,他也屬實無法共情維瑟米爾。
听到科德溫似乎滅國了,排除對滅國後續影響的擔憂之後,他就只有大仇得報的爽快。
畢竟大胃王“哈克索”的丑陋嘴臉實在是太惡心,每一個听到他與索伊忘恩負義的背叛故事的人,都很難對科德溫產生好感。
何況在前世的故事中,百年後科德溫的國王亨賽特也是個令人厭惡的角色。
對非人種族極為激進的政策就不談了。
第二次北境戰爭時期,他趁著盟友亞甸在南方邊境與尼弗迦德人交戰之際,吞並上亞甸區域形同竊盜。
科德溫的曼斯費德伯爵與敵國尼弗迦德帝國帝國部隊的總元帥門諾•庫霍恩在戴分尼河上握手確認了對亞甸的瓜分,這次握手也被形容為“臭名昭著”。
卑鄙無恥、貪婪短視都很難具體形容這個抽象的人物。
只能說不愧是“大胃王”哈克索的子嗣。
兩相結合,還有在班•阿德比賽期間的遭遇,艾林屬實對科德溫這個國家,沒有一點好感。
當然……
艾林瞥了眼,太陽下山了,都緊蹙著眉,沒從科德溫滅國的復雜情緒中回神的維瑟米爾。
該安慰的,還是得安慰。
他琢磨了一會兒,出聲道︰“維瑟米爾,一切還未塵埃落定,而且就算阿德•卡萊被攻破了,科德溫也不一定就亡國了……”
“不,”維瑟米爾搖搖頭,“若是阿德•卡萊真的被亞甸攻破,那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了。”
“你剛下山可能不清楚,整個科德溫就是一片被凱斯卓、飛龍和藍山三座山脈,包裹著的巨大的山谷……”
“科德溫與亞甸之間唯一的天然屏障,就是龐塔爾河。”
“亞甸的軍隊過了河,科德溫就很危險了,但還可以掙扎,可若是打到了阿德•卡萊……”
維瑟米爾見艾林眼神有些茫然,直接走到木屋外,躍進房間,取出了地圖冊……
“刷~刷~”
枯黃的羊皮紙翻動。
不一會兒,維瑟米爾便在桌子上展開了一幅巨大的地圖。
地圖中間,用工整的筆觸輕描著“科德溫”三個字。
其實不僅是科德溫,泰莫利亞、亞甸、瑞達利亞、利維亞、希達里斯……
每個國家都在地圖冊中,有這樣一幅王國地圖。
但科德溫卻是標注最多的。
攤開過後,上面密密麻麻得標記著各種地形山川河流、城市村莊,不少地方還用骷髏指示著危險區域,重要的地方,如城市、怪物聚集的山區,還有筆觸標注倒三角。
倒三角意味著還有具體地形的附圖,附圖會緊隨著王國地圖插在其後。
所有歸屬于科德溫的地圖,幾乎佔到整個地圖冊二分之一的數量。
而無論是什麼標記,都是狼學派的獵魔人走出來的,甚至冒著生命危險試探出來的。
“你看這里,”維瑟米爾手指點在阿德•卡萊,“阿德•卡萊周圍是一大片平原,沒有任何可以構築防線的地形,北向是嚴寒、荒蕪的地形,只有一些小村莊,甚至大片的地方,連村莊都沒有……”
“所以國王和貴族們只有兩個方向可以撤退……”
“班•阿德和歐維尼?”艾林出聲道。
“是的,班•阿德和歐維尼,”維瑟米爾面色凝重的點點頭,“而以國王和男巫們的關系,還有班•阿德的境況,其實就只有一個方向了。”
他的食指西向,穿過布依納河,重重點在了歐維尼上。
“這里是科德溫僅剩的一個萬人規格的城市和要塞。”
艾林看著地圖上的歐維尼不說話了。
科德溫僅剩的兩個大城市歐維尼和班•阿德被從中間隔開,雖然科德溫的新王拉多,很大可能不會向男巫們求援,但不會和不能卻是兩回事。
維瑟米爾對科德溫都還有不少感情呢,都沒怎麼受過苛刻待遇,甚至直接造成上一任國王身死的班•阿德,難道一個同情科德溫的大法師都沒有嗎?
但現在……
只要亞甸從中阻斷,並在歐維尼設下屏蔽空間傳送的儀式。
班•阿德的大法師們就算真的比狼學派還熱愛科德溫,敢于用生命試一試巫師會的禁忌,也束手無策。
而歐維尼……
艾林視線在地圖上那潦草的城牆簡筆畫周圍逡巡。
“歐維尼背靠凱斯卓山脈,易守難攻,”維瑟米爾搖搖頭,“可歐維尼周圍沒有另一個城池能互為犄角,光是防守,又能防多久?”
“拉多或許能帶著殘兵敗將,在那座堡壘堅持一段時間,但等亞甸收服了其他地方……”
他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艾林沿著維瑟米爾畫的地圖仔細搜索,天都快黑了,也沒能為科德溫的新王拉多在地圖上,找到哪怕一條生路。
該死,這怎麼越看,科德溫越是有亡國之相。
不過也對,相對于他前世的國家而言科德溫本來就不大,幾乎沒有縱深,阿德•卡萊還在科德溫廣袤大地的中心。
亞甸軍隊都打倒腹心了,也確實不得不亡國了。
“可北方諸國的內戰,巫師會都已經明令不得使用大師級別的破壞性法術,即便作為男巫學院所在的國度,也不應該完全依賴魔法的力量。”
“況且以新手和老手級別的破壞性法術,說實話,那吟唱時間和耗魔,一個低中級男巫在戰場上,還不如一個準頭不太行的弓箭手殺傷效率高。”
“怎麼就會被人摧枯拉朽地直接推到了腹心的首都?”
“更可笑的是,連本地的班•阿德都沒來得及收到消息,王都竟然就被攻破了……”
艾林著實不太理解,科德溫的軍隊都是什麼臭魚爛蝦,才能為亞甸送出這麼驚人的戰績。
也難怪北方諸國的國王都分不出精力,關注森尼、里斯伯格民事合營組織和亨•格迪米狄斯了。
狂獵來不來,班•阿德死不死、逃不逃還只在將可之間,也不一定就真的會影響到他們,至少那也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
可亞甸吞並了科德溫之後,卻會成為雄踞東方的龐然大物。
那可就真真切切地影響到了北方諸國,國王的利益……
等等!
北方諸國國王的利益……
艾林凝眸思索了片刻,抬頭看向維瑟米爾︰“科德溫不會亡的,維瑟米爾!”
“為什麼?”維瑟米爾抿了抿唇,“你在地圖上看出了科德溫的生機?”
“科德溫的生機不在地圖上。”艾林搖搖頭。
“嗯?”維瑟米爾困惑地眯起了眼楮。
“唰~唰~”
艾林拿起擺在窗台上的地圖冊,直接指著地圖冊封面的北方大陸地圖道︰
“倘若亞甸征服了科德溫,將會佔據北方大陸近一半的土地,卻僅有兩條邊界會接觸到潛在的敵對勢力……”
“且南邊邊界的利維亞孱弱且保守,根本不可能挑釁亞甸,甚至會在亞甸消化科德溫之後,被第一時間找借口吞並。”
“西邊的邊界雖然有泰莫利亞和瑞達利亞,但三方的交界處卻在龐塔爾河谷,也就是說亞甸一旦吞並了科德溫,只需要守住龐塔爾河谷這一個地方就夠了。”
“泰莫利亞和瑞達利亞,乃至北方大陸的其他國家會允許這樣的國度存在嗎?”
這樣思考著,艾林自己都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
亞甸吞並科德溫之後,在防線上幾乎毫無弱點,亞甸本身又是產糧大國,德瑪維二世還很年輕……
這麼一匯總,亞甸簡直帝國之資。
只要站穩了腳跟,說不定都不用等百年之後的尼弗迦德,亞甸就能橫掃整個北方大陸,隨後直接南下。
所以……
尼弗迦德帝國正統在亞甸?
維瑟米爾听完艾林的話,愣了好一會兒,皺眉接過地圖冊,凝神看了片刻,猶豫道︰
“可……可是這是亞甸和科德溫之間的戰爭,北方諸國怎麼插手?”
“那我就不知道了,”艾林嘆了口氣,“不過你覺得他們會袖手旁觀嗎?”
維瑟米爾沉默了下去。
過了好一會兒,他似乎意識到了艾林一番話的真意,知道艾林是見自己難受,在安慰他,嘆息一聲道︰“抱歉,我其實並不喜歡科德溫,我現在甚至是厭惡的,可就是……”
“我知道。”艾林溫和地笑了笑。
就像悉心喂養了很多年的狗,某天突然變了性子,咬了你。
第一口的時候,你當然會原諒它,甚至還會帶他去看醫生,找各種理由替它說服自己。
唯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發現其無藥可救的時候,才可能徹底失望。
但即便那時,也很難狠下心腸殺死它。
而現在維瑟米爾正是在第二與第三口之間時,忽然發現這只養了多年、突然不乖的寵物,竟因為他的原因,快死了。
當然會很難受。
“其實換個角度,維瑟米爾,”見維瑟米爾情緒穩定下來,艾林接著道,“這件事情雖然與我們相關,但實則關聯並不大。”
“局勢發展到這一步的源頭是哈克索和男巫們對狼學派的算計,我們一直都是被迫應戰的……”
“亞甸發起戰爭,是因其與科德溫常年積累下來的世仇……”
“我們收服大獅鷲,最直接的原因都是森尼派來威戈佛特茲,用化形封器咒將埃爾尼和克拉爾他們化作了玉像,急著解咒……”
“至于狂獵……”
“我知道了。”維瑟米爾忽然出聲打斷了艾林,和藹的笑了笑,“放心,我和科德溫還沒那麼深的感情,但是學派里的其他獵魔人就不一定了……”
“尤其是首席,他……”
維瑟米爾停頓了下,搖了搖頭︰“算了,不談這個了。你覺得國王們會做什麼?”
“我不知道。”
艾林低頭看著地圖最東邊,畫著高塔的地方。
“但我猜……”
“那對我們狼學派而言,可能不是什麼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