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響過晨鐘,可是窗外依舊天色如墨。鄭直坐在奉天門外值房里一邊抽煙一邊琢磨大朝之後,怎麼和李東陽三人繼續討價還價。
文臣口口聲聲口誅筆伐,說武臣都是廢物打仗得靠文臣,可是虞台嶺從始至終都沒有文臣的影子。之前還有御史不停彈劾虞台嶺之戰時,武臣投降被剃光頭後放回,如今竟然恬不知恥的來搶功。用江侃的話就是‘俺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徒’。
可那又咋樣?鄭直只是一枚棋子,他不是真的要為了弘治帝如何,而是形勢所迫,不得不為。只要與弘治帝的目的不沖突,他撈點好處又算啥?李東陽等人給文臣議功可以,得給好處,還不能少了。
此時大朝鼓聲響起,鄭直摘下眼上的藥布,站了起來。對同樣起身的李東陽,謝遷拱拱手,大步走了出去。
李東陽和謝遷對視一眼,跟了出去。往日最先出值房的都是劉健,鄭直又不是第一次上朝,自然懂。這可不像無心之舉,而是有意為之。
啥意思?鄭直難不成還真的想當首揆?這看似荒謬,可目下並非不可能。只要弘治帝願意,就能做到。時移世易,李東陽和謝遷早就察覺弘治帝對于鄭直入閣,如今的態度已經不再是顧慮重重,反而增加了支持。這可是相當危險的。
鄭直雖然如今名頭響亮,又有一堆榮譽,可是劉健三人並不怕,畢竟講到底對方不過是黃發稚子,全無經驗。甚至他們也不怕鄭直進入內閣後胡作非為,而是怕對方秉承弘治帝意志亂伸手,將歷代內閣閣臣想盡辦法打開的局面前功盡棄毀于一旦。可目下,只憑借李東陽和謝遷,顯然按不住鄭直這只猴子。一邊是生前名,一邊是身後名,真的很難選擇。
京師最重冬節,不問貴賤,賀者奔走往來。但是經正統己巳之變後,朝廷依舊重之,萬國奉表朝賀,而民間漸廢。
按規矩,冬至大朝不議事,文武官員仍循例慶賀,同時萬國奉表朝賀。
鄭直站在御道旁,閉目養神。耳听著一會朝鮮,一會馬拉加,一會琉球的海外各國逐一奉表,在御前恭賀。
這時隱隱听到遠處傳來鼓音,只做是城外有人過節慶賀,沒當回事,繼續閉目養神。
不同于鄭直,他身旁的李東陽和謝遷卻皺眉。城南奉天門外就是午門,午門外是端門,端門外是承天門,門旁就是御河,過了御河就是御道。在這里唯一能夠听到城外的鼓聲就是設置在長安右門外的登聞鼓。
果然不多時,有中官湊到御座上的弘治帝跟前低語。弘治帝皺皺眉頭,下意識的瞅了眼武臣勛貴一側“李榮,你親自過去,把人帶去奉天殿等著。”
一旁的李榮應了一聲,轉身走了。
這麼突兀的舉動立刻引來在場打瞌睡的百官留意。奈何如今是大朝,誰都不能擅離職守。
只有鄭直對此一無所知,繼續閉目養神,還在心里盤算著該怎麼宰兩個老賊。
衣衫襤褸的孫漢被李榮帶到奉天殿偏殿“孫進士,不需擔心,在這里只管等皇爺就是。桌上的茶水,糕點,孫進士可以自用。”
孫漢與李榮並不是第一次見面,因為孫裕的關系,孫漢這幾年不止一次代表伯父為李榮祝過壽。
“多謝李大監。”孫漢趕忙行禮道謝。按理講他應該更衣之後才來面君,奈何茲事體大,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李榮依舊和顏悅色,回禮之後轉身帶著屋內其他人走了出去。
待房門關閉,孫漢這才戒備的審視周圍的一切,桌上有茶壺有糕點,可是他不敢喝水,不敢吃東西,哪怕這里是皇城。畢竟皇城里不僅有中官,還有上二十二衛帶刀官,大漢將軍營,勛衛,帶刀散騎舍人。
剛剛孫漢到了長安右門外,遠遠的就看到了登聞鼓。不出他預料,今個兒冬至依舊有人排隊等著敲鼓。不出他預料,今個值守的給事中不在崗。不出他預料,登聞鼓的鼓錘依舊不知所蹤。可出乎他預料的是,叔父家中的老管家竟然守在不遠處。
這意味著啥,孫漢不懂。卻曉得,自個在敲鼓之前不能和對方見面。這才用還算暖和的棉袍與路邊的乞丐換了衣衫,然後拿著提前準備好的鼓錘沖到登聞鼓前敲打。
那聞訊而來的守鼓給事中原本惱怒,可是听了孫漢自報家門,不敢大意。待驗明孫漢身份後,立刻親自將他送到午門外,直到李榮來接人,這才離開。
若是之前,孫漢一定會認為這位給事中急公好義。如今卻不這樣看了,他曉得對方此舉並不是出于公心而是因為干系巨大,這次是牽扯到了御史被殺的大案。今日可以殺御史卜周,明日就有可能殺給事中。畢竟都是言官,雙方彼此互換身份也不是沒有過。況且對方倘若置之不理,也就無法在六科立足了。
過了不曉得多久,外邊傳來鼓樂之聲,孫漢精神一震,弘治帝退朝了。
又過了一會,房門打開,一位身穿冕服的中年人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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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漢在殿試,還有傳臚時見過弘治帝。況且這里是奉天殿,李榮又在對方身後,錯不了,趕緊行禮“臣都察院觀政進士孫漢拜見陛下。”
“無需多禮。”弘治帝落座“孫進士講御史卜周等人被殺咋回事?”
孫漢趕緊將綁在身上多日,卜周的題本還有證據解下來遞給李榮“臣等觀政進士六人半年前奉旨跟隨清軍御史卜周,卜御史在直隸境內清軍。三個月前意外得到線索,定國公侵佔軍田和騰退皇莊,且數額巨大。”
李榮眼皮一跳,卻不敢怠慢,將包袱接過,呈送到弘治帝面前打開。弘治帝並沒有立刻去看題本,繼續听孫漢面奏。
“……臣等搜集完證據之後,于十一月初一啟程,預計初四抵達京師,卻不想一入順天府地界就被不明身份之人阻攔。那些人起初應該是有所顧忌,並沒有傷害臣等性命。可是十日前,他們突然把臣等圍在了良鄉縣一座破廟里。卜御史看情形不對,立刻把題本和所有證據都給了臣,由他們掩護突圍……”孫漢想到卜周等人最後時刻的叮囑,忍不住有些哽咽,繼續道“……臣怕泄露行蹤,就棄馬,徒步繞路房山,于三日前進京。因為事關重大,不敢輕信旁人,這才斗膽敲了登聞鼓。請陛下恕罪。”講完跪下。
“平身,卿受苦了。”弘治帝示意,李榮這才將包袱放在御案上,走過去攙扶起孫漢。
“相比卜御史還有諸位同年,臣根本不算啥。”孫漢也不做作,趕忙道“都是臣的本分。”
弘治帝點點頭,這才拿起題本,果然是卜周的。只是看了片刻,不由皺眉。放下題本,又拿起厚厚一摞證據看了起來。不多時放下“孫進士,你不是講查到了定國公,英國公,保國公侵佔軍田的罪證嗎?為何這里是清軍的題本和選簿?”
孫漢一愣。
鄭直是下朝之後,听今個兒陪著他值守的程敬講,才曉得上午孫漢敲登聞鼓的事,不由無可奈何。這頭倔驢!
沒等他琢磨清楚該如何應對,中官傳旨‘著錦衣衛指揮使兼詹事府右諭德、翰林院侍讀、直內閣參與機務鄭直,兼領兩京京衛武學事’。
講實話,弘治帝的這個任命,鄭直早有心理準備,只是旨意發出的有些早。畢竟前日內閣剛剛評議完‘兩宋武學與皇明武學優劣論’,這才兩日不到,陛下就已經表明意圖了。
弘治帝的旨意和孫漢敲登聞鼓有沒有關系,鄭直不得而知,卻懂那個痴兒有麻煩了。奈何鄭直暫時顧不上對方,因為李東陽和謝遷如約前來,繼續評議軍功了。
這個過程自然漫長而痛苦,無它,鄭直以親歷者的身份,堅決不同意給將近千名文臣、儒士、吏員議功“俺當時就在虞台嶺,沒有人比俺更清楚。這九百多人之中,真正沾邊的不過九牛一毛,剩下的都是冒濫。”
“據俺所知,鄭閣老雖然參戰,卻在虞台嶺上,而不是右衛城。”李東陽早就因為鄭直最近的舉動弄的心情大壞,所以講出來的話難免尖銳“這數萬將士都在等著朝廷獎賞,鄭閣老如此,不怕寒了人心?”
“若是他們知曉,只要想法子在議功題本上掛個名,哪怕在家玩女人吃喝嫖賭,一樣升官發財,倒是不寒人心。”鄭直針鋒相對。
“你們都出去。”謝遷開口。
謝遷身旁的書辦立刻應了一聲,起身退了出去。
李東陽的書辦見東家點頭,也起身退了出去。
程敬看向鄭直,因為對方已經摸清門道,所以今個兒李晟沒有來,而是他守在這里。程敬也算是開了眼,鄭直果然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敢和兩位尚書輔臣硬頂。
“老程,你去西頭歇歇。”鄭直斟酌片刻,有了決定。
程敬應了一聲,起身走向西頭房間。相比于二位閣老的書辦守在外邊忍受寒風,鄭直總算照顧了他的體面。程敬也有自知之明,這本就不該是他能听的。
“鄭閣老到底咋想的,不妨明言。”謝遷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自然是妥善完成旨意。”鄭直狡猾的避開謝遷的陷阱。這兩個都是老狐狸,講的越多越吃虧,因此他絕不輕易透露真實意圖。
“講實話,令兄在虞台嶺一戰,可圈可點。”謝遷道“兵部議的功有些低了,俺認為可以向陛下稟明,賜予鐵�楚I br />
鄭虎這次被兵部評為頭功,再加上那麼多人頭,就是封伯也不為過,而兵部和都察院也是這麼做的,評議鄭虎封流伯。
偏偏這個提議被鄭直自個否了。很簡單,焦黃中提醒過鄭直,一旦鄭虎封爵,他就必須退出內閣,甚至再不能予九卿事。如今的局面,鄭直咋敢退出內閣。他就是賴,也要賴在內閣。至少三個老賊去位之前,必須如此。
可顯然謝遷和李東陽誤會了。以為鄭直多方刁難,就是想要為鄭虎爭取更大的好處。
“家兄之前一再講,做人要腳踏實地。”鄭直卻立刻道“超升三級,已屬特恩。大丈夫功名自馬上得,家兄如今才二十三,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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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遷皺皺眉頭,流爵改世爵已經算是特賞。可顯然,鄭直還不滿足。難道為了這麼一點小功封侯?旁人該咋辦?保國公那里咋辦“那不知鄭閣老啥意思?”
“一個小小的刑部理刑主事,就因為人在宣府,就要轉升二級。”鄭直卻拿著名錄笑道“俺拼了命才升六級,是不是少了?這次也不要升俺武職了,直接讓俺做名副其實的雙三品好了。”
“鄭閣老如此固執己見,耽誤了皇命,誰負責?”李東陽一听,終于開口了。
雙三品?朝廷之中,文職三品可就是六部侍郎或者五寺正卿。按從五品的詹事府右諭德,升為正三品也是五級。這種任免之前也不是沒有,可那都是在詹事府,翰林院考滿,歷經幾十年,才熬出來的。鄭直?如今釋褐不過八個月,竟然妄圖靠著一場小勝直升九卿?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主上要俺們做的是公平,對將士公平。”鄭直卻理直氣壯道“你們明明偏袒都察院的不公,兵部的不義。咋的,還妄圖曲解聖意。俺早就瞧出來了,你們分明就是軟對抗,還想把屎盆子扣在俺身上,心里想的就是逼迫主上啟用劉閣老。俺果然沒有講錯,你們這三個國賊,沆瀣一氣蒙蔽聖听。國賊,人人得而誅之的國賊!”
李東陽和謝遷臉色難看,轉身就走。
二人自然有的是法子磋磨鄭直,迫使對方最後屈服。卻並沒有這麼做,反而與對方耗著,自然是有原因的。都察院提交的評議名錄,他們也不滿意,可如今卻堅持一個人都不能少,用意自然是用鄭直的舉動,來堵弘治帝的嘴。
鄭直果然上當了,卻又一次出乎李東陽和謝遷的預料。正所謂看破不說破,如今鄭直將他們心里的打算戳破,若是評議不能讓弘治帝滿意,那麼豈不是坐實了鄭直的污蔑?
奈何如今兵臨城下,他們也不能立刻服軟,只好暫時離開。可與來之前不同,此刻李東陽、謝遷二人心里想的,卻不再是耗下去,而是要趕在弘治帝啟用劉健之前與鄭直達成協議。
身後名不要想了,先保住生前名再說吧。鄭直,豎子敢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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