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學生相遇前,贊達爾等了很久。
最初的最初,他並不相信手記中的內容。
他會制作出成為星神的星體計算機?
他毀掉了自己與後輩的前路?
他有一個學生?甚至還將他的姓氏給了對方?
尚且年少、剛進入學府求學的贊達爾,無法相信紙上的內容,匆匆看了幾頁,便將其扔進系統背包的角落里。
若非背包中還有一系列可信的研究資料,他恐怕早就把手記隨手扔掉了。
當贊達爾再度回看這本手記時,驚覺自己就像一枚齒輪,始終按照紙上原定的軌跡運轉著。
他鬼使神差地按照上面記錄的時間,前往他與學生相遇的地點。
他沒有遇到他的學生。
贊達爾分不清是自己是在慶幸,還是在遺憾。
慶幸手記的內容是錯的。
慶幸他的星體計算機不會封死前路。
在項目正式交付前,贊達爾帶上實驗數據,拜訪他隱居多年的老師。
老師不留情面地斥責他,指責他將寰宇拖入深淵。
這番話宛如當頭棒喝。
一字一句砸得贊達爾暈頭轉向。
他再次想起了手記中的內容。
老師滿臉疲態,拿起學生拜訪他時隨手掛在衣帽架上的毛氈帽,遮住對方的眉眼。
此舉意為送客。
這是在驅趕贊達爾。
贊達爾抖著手接過毛氈帽,指節因過于用力而隱隱泛白,轉身踉蹌著走到門口。
他立于原地,躊躇片刻,再度轉過身,語氣飄忽地問︰
“老師……”
“您……相信命運嗎?”
老師緊閉雙眼,抬手輕揉眉心,听到他的話後,睜開那雙渾濁的、明顯帶著些許老態的眼楮。
“不、沒什麼。”
贊達爾深吸一口氣,強扯出笑臉,啞聲與老師告別。
“老師,再見。”
很快,他的造物正式交付。
之後,他的造物升格成神。
贊達爾心神俱震。
他封死了他和無數後輩的前路。
換來的……卻是外界對他的追捧和贊譽。
是啊,他的造物可是一位星神啊!
無數人妄圖獲得星神的瞥視……
可他呢?竟然創造出了一位星神!
一位真正的、擁有偉力的神!
他是寰宇之中最頂尖的、無人能夠替代的天才啊!
贊達爾顫抖著指尖摸出那本手記。
他翻了一遍又一遍,試圖尋找破局之法。
答案是他的學生。
是那個本該見到的、至今沒有下落的學生。
他難道要將自己的爛攤子留給一個孩子嗎?
他真的要把無數學者的未來交給一個……素未謀面、不確定是否真實存在的孩子身上嗎?
贊達爾開始翻閱系統中的研究資料,一邊尋找其他方法,一邊等待他的學生。
他等了很久。
久到他以為學生的存在不過是前世瀕臨崩潰時的一場幻夢。
他越發厭煩周遭的一切事物,甚至一度生出為自己制作分身、讓分身代為處理造物的念頭。
正當他著手制作分身時,灰發少女出現了。
對方說她是納米機器人集群,名為灰風,她還說︰
“埃里克的其中一條命令是……”
“保護你。”
听到埃里克的名字後,贊達爾就像是抓住浮木的溺水之人,迫切地想要求證那人的真實性。
他的語調宛如浮萍般飄搖不定。
“……埃里克呢?他在哪里?”
“不知道。”灰風搖頭,“他說,他會成為掌權者,制定規則,終止戰爭。”
“他會統籌資源,建造「以太相引擎」。”
贊達爾眸光發亮。
幻夢在此刻變得越發真實。
他思量再三,放棄了制作分身的計劃。
他在翻看前世的手記時,並不相信上面的內容。
當他制作出一眾分身,他們是否會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去處理造物呢?
是否會給埃里克帶來麻煩,影響他們的升維計劃呢?
贊達爾無法作出保證。
其次,系統是他與埃里克共同創造出來的。
他無法確定自己死後,分身是否能同步獲取系統之中的數據。
更無法確定宇宙再次重啟後,分身是否能將前世的數據同步給下一世的自己。
贊達爾想,他無疑是有罪的。
如果天堂和地獄真的存在,那他必定會在死後下地獄。
那他為什麼要制作分身呢?
他不敢正視自己的罪行嗎?他是在逃避嗎?
不、不是的。
他還有很多事要做。
他要為後輩破開前路。
他要見一見他的學生。
在此之前,在他接受審判前……
他勢要將他的造物拖入地獄之中。
贊達爾時常翻看手記,通過文字和圖片回望他與埃里克的過往。
他還會與灰風討論學生。
贊達爾就像是在乘坐一艘船。
他不知道船只何時靠岸,只能安靜地等待著。
他日日翻看地圖、計算距離。
只有這樣,才能讓船上的日子沒那麼難熬。
在反復地翻閱中,在無數次對話里,學生的形象變得越發鮮明。
那不是贊達爾瀕臨崩潰時的幻夢。
而是真實存在的一個人。
贊達爾開始賺取信用點,為設立信托基金做準備。
他找專人定制毛氈帽、正裝、眼鏡和正裝所需的所有配飾。
閑暇之余,他還會邀請「天才俱樂部」的其他成員,與他們坐在一處談天說地,借此機會招攬他們。
贊達爾等了很久。
在此期間,他摸清了大部分成員們的脾氣秉性,與他們打好關系。
不少成員應邀加入他的項目,並給出獨屬于他們的信物。
如果寰宇再次開啟新的輪回,他們便會靠著信物再次聚集在一起。
贊達爾等了很久,久到寰宇多出一位「巡獵」星神。
名為「帝國」的國度打下大半寰宇。
是的,這個國度就叫「帝國」。
這個名字太過敷衍,像是掌權者懶得起名,又像是玩游戲時隨機搖出來的名字。
那人來自亞德麗芬星系,外界不知道ta的性別、長相和年齡,只知道ta有一位名為“納努克”的下屬,對外活動皆由這位下屬代ta出席。
贊達爾並不在意外界的權力更替。
哪怕帝國統治寰宇,或者殺遍所有星神,都和他沒有半點關系。
哦,還是有點關系的。
如果要殺,希望他們先把他的造物處理掉。
某日,那位掌權者順利統治寰宇,出現在公眾視野。
贊達爾沉默良久,找出對方的履歷。
帶領帝國橫掃寰宇,至今無一敗績。
深愛自己的子民,一刻不停地處理政務。
學者凝視屏幕中的男人。
對方噙著笑,眼神柔和地注視身側的下屬。
贊達爾看出,他不是在看人。
是在看一件合他心意的物品。
埃里克分明出生在和平的國度。
他不願掀起紛爭,與贊達爾一同壓下戰爭武器。
現在呢?這是在做什麼?
贊達爾想起由他親手熨燙過後放入衣櫃的那套服飾。
遲來的痛苦和遺憾,讓他說不出話。
埃里克長大了。
埃里克是帝國的掌權者。
再無人因他的外貌看輕他。
他已經不需要這份禮物了。
先前被贊達爾忽略的細節,在這一刻有了答案。
為什麼埃里克會執著于成為掌權者?
為什麼他會執著于制定規則、終止戰爭?
在贊達爾缺席的那段時間里,又發生了什麼?
他翻開手記的扉頁。
字跡十分潦草,好似在危急時刻寫下的警告。
另一個自己寫下埃里克和「智識」的名字,並在造物上打下大大的叉號。
不能讓埃里克見到「智識」。
贊達爾緩緩合上手記,摘下鼻梁上的金絲邊眼鏡。
他低垂著頭,抬手輕揉眉心,借此掩下眸中情緒,視野逐漸模糊,只剩下看不清邊界的色塊。
他的造物,逼死了他的學生。
贊達爾艱難地從喉嚨里擠出字句。
“灰風,他失約了。”
他們誰都沒有遵守約定。
在他離開後,再無人替埃里克兜底。
自此,埃里克不再犯錯。
他不敢再犯錯。
他不再愛自己。
他不再愛惜自己的身體和情緒。
甚至……不再珍惜自己的生命。
贊達爾一邊擦拭鏡片,一邊搖頭嘆道︰
“真可惜,現在把他的名字寫進致謝里,只會被帝國人連帶著星球一起毀滅吧?”
“不會哦。”灰風看向窗外,星海就像逐漸融化的奶油蛋糕,一點點瓦解、崩塌,“現在不是星球,是整個寰宇。”
贊達爾循著機器人的視線朝外看去。
超距離遙感接連收到其他天才們的訊息,不斷震動著。
他沒有理會,發出一聲嘆息。
“失敗了。”
學者拿起筆,動作迅速地在手記上寫下幾行字。
他合上手記,將其放在系統背包的首頁。
“是啊。”
“待會見。”
“灰風,早點來見我吧。”
早點找到我。
告訴我,那不是夢。
日月輪轉,四季更替。
灰風如約而至。
贊達爾與她按照手記上的時間,前往他們初次相遇的星球。
又是一無所獲。
他們開啟漫長地等待。
贊達爾十分熟練地聯絡俱樂部成員,將他們集結起來。
這一次,又是亞德麗芬星系。
贊達爾︰“……”
行吧。
他逐漸找到了規律。
埃里克有近七成的概率降臨亞德麗芬星系,不到百年便會統治寰宇,緊接著就是升維計劃。
當寰宇跨過這個時間節點,「天才俱樂部」就會多出幾位新成員。
星神中同樣會多出一位「毀滅」星神。
埃里克能夠改變星神成神的命運。
由此推算,他可以帶領低維世界升維。
贊達爾原本緊繃的情緒瞬間放松下來。
他暫時歇了引導帝國人處理「智識」的心思。
造物既是儲備能源,又能為他找尋人手。
宇宙活得再久一點,他就能找到更多新的天才。
漸漸地,贊達爾會做一些與研究無關的事。
例如賺取信用點,關注星海流行的穿搭和美食。
再例如,發愁自家學生的感情生活。
贊達爾一早在心里為埃里克的伴侶制定了一系列要求。
這可是整個寰宇里獨一無二的「高維降臨者」,提再多要求都不過分。
此人必須容貌出挑,情緒穩定,雙商極高。
不能是家中老大,不能是家中最小的孩子。
原生家庭關系和睦,條件適中,但不能太窮,也不能太富。
除此之外,此人還必須理解埃里克,包容他的全部。
結果呢?自家學生硬是沒傳出半點緋聞。
贊達爾默默在心里放寬要求。
別說人類了,其他種族也行啊。
他甚至能接受學生愛上海星。
隨著時間推移,贊達爾轉而思考起學生與其他種族的維度問題。
難不成是因為維度相差過大?
而低維世界里,只有星神能稱得上是更高維度的存在。
贊達爾瞬間理解了阻止同類與人類相戀的吸血鬼。
人類怎麼能愛上炸雞塊?怎麼能跟著炸雞塊一起下油鍋?
不行,他絕不允許!
經歷無數次輪回,贊達爾的底線一退再退。
別說星神了,只要不是他的造物就行。
就算埃里克跟錢結婚……他也認了。
灰風得知贊達爾的想法,沉默良久,說︰
“你想太多了。”
“對埃里克而言,只要星神活著,就是對他的挑釁。”
“這樣啊……”贊達爾神色悵然,“挺好的,至少他學會了自保。”
灰風︰“……”
和你真是說不通。
與此同時,「天才俱樂部」出現了不同的聲音。
是否要更改研究方向,另尋出路呢?
在眾人討論時,贊達爾翻看手記,看到四個字——「宇宙創生」。
自此,天才們的新項目有了名字。
他們照例在寰宇毀滅前將所有資料交給贊達爾。
學者不記得這是他第幾次拜訪的老師。
他沒有攜帶實驗數據,而是帶了兩盒上好的紅茶。
兩人數十年未見,重逢寒暄時仍舊如往日那般親近。
老師凝視他的藍瞳,打量他的發型。
不是干練的三七分,而是因發尾過長、微微打著卷的狼尾頭。
發尾由藍色緞帶束起。
贊達爾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邊眼鏡,主動替老師倒茶。
他笑著說︰
“嘗試了一下其他風格,怎麼樣?”
“還行,這身正裝不錯。”老師抿了口茶,看向他右手,“那枚戒指是?”
贊達爾低頭,輕輕轉動右手大拇指的戒指。
“黃鑽。”
老師挑眉。
“黃鑽象征著堅定和永恆的信念。”
贊達爾搖頭否定了老師的說法,認真地說︰
“黃鑽招財。”
老師無語凝噎。
贊達爾輕笑。
“沒辦法,做研究需要錢啊。”
老師故作不滿,蹙起眉頭。
“怎麼?來找我要錢?”
贊達爾很是配合,半開玩笑道︰
“那您願意給您的學生一點幫助嗎?”
老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給。”
“當然給。”
“不給你……我還能給誰。”
話說完,老師起身,似是真的要為贊達爾翻找積蓄。
“開玩笑的。”贊達爾連忙站起身,將老師按回座位,“等您見到徒孫,再給他紅包吧。”
老師有意追問,卻沒問出什麼,于是自動略過這個話題,聊起近日流行的穿搭和美食。
他們一直聊到太陽落山。
臨近晚飯時間,贊達爾順理成章地被留了下來。
用過晚飯,老師催他離開。
見他動作遲緩,老師拿起他掛在門口衣帽架上的毛呢大衣,和那頂用藍色緞帶裝飾的毛氈帽,沒好氣道︰
“怎麼?你還想留宿啊?”
“多大人了,不敢一個人走夜路嗎?”
贊達爾接過,穿上大衣,戴上帽子,他與老師擁抱。
“老師,再見。”
他告別老師,返回家中。
贊達爾在洗衣房整理大衣、清理口袋時,指尖觸踫到了什麼。
像是……一張紙。
贊達爾定楮一看。
是一張支票。
落款處是老師的簽名。
贊達爾緊盯著這張支票。
半晌後,他神色鄭重地將支票夾進手記。
學者看向房間的另一端。
那里擺著一面全身鏡。
對面的贊達爾身穿原定送給學生的禮物,毛氈帽因多次清洗逐漸起球,金絲邊眼鏡的鏈條換了又換,唯獨手上的那枚黃鑽光芒不減,陪他走過無數個千年、萬年。
再看鏡子,他衣著考究,立于埃里克贈予他的莊園里,耳邊隱隱听到窗外鴿群扇動翅膀的聲音。
贊達爾深吸一口氣,動身前往臥室,從衣櫃中拿出前不久拍下的黃鑽。
他看了看時間,決定提前出發。
當他抵達學生家中時,對方正在和鏡流一起喂貓。
不遠處站著一位灰發金眼的男人。
是「開拓」星神阿基維利。
贊達爾和星神只在星網上聊過一段時間,並未見過面。
學者略一頷首,安靜站在原處。
原本他並不滿意埃里克的伴侶。
既沒送過值錢的東西,又疑似有著暴力傾向。
但礙于是學生自己選的,贊達爾也不好多說什麼。
好歹是個人。
不是星神,不是金錢,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埃里克將一只白貓抱進懷里。
“餓了就蹭我的腿,吃飽了就跑……”
“哪兒有你這樣的?”
他對上贊達爾的視線,朝對方點頭示意︰“老師。”
鏡流也跟著喊︰“老師。”
眾人從專屬于貓咪的庭院,轉移到用于會客的庭院。
贊達爾視線下移,落在埃里克右手食指的那枚戒指上。
戒指看起來格外粗糙。
據對方所說,這是鏡流送給他的禮物,是鏡流親手制作出來的。
在不同手指上佩戴戒指,有著不同的寓意。
而右手食指,寓意著好運和健康。
為了追尋所謂的更好的寓意,鏡流送上了這枚戒指。
贊達爾收回視線,陷入沉思。
鏡流容貌出挑,情緒穩定,理解埃里克,包容他的全部。
至于雙商……
能把學生迷得神魂顛倒,當然稱得上雙商極高。
原生家庭關系和睦,條件適中。
埃里克的仙舟,自然沒有太窮或太富的家庭。
鏡流是獨生女。
是家中老大嗎?
不是。
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嗎?
不是。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鏡流符合他之前對學生伴侶的所有要求。
贊達爾想,挺好的。
這樣挺好的。
他把禮盒放在桌上,推到中間。
“你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