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大亮,寒意卻已透過厚重的窗玻璃滲入大宅。
李樂生物鐘使然,六點鐘準時睜眼,悄聲下床,看了眼身旁熟睡的李富貞和兒童房里邊還蜷著的兩個小家伙,從櫃子里找出套運動服換上,下了樓。
花園里找了塊空地,哼哼嗯嗯的幾個站樁加一組把位打完,昨晚上听大舅哥的粉色小八卦,听到興之所至,和大小姐來的一場“自由搏擊”帶來的疲憊被一掃而空,神清氣爽。
往回走時,才看到前院兒里人影綽綽,有了動靜。
並非喧鬧,而是一種有序的低語與輕響,源頭是廚房。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不同于往日餐食準備的、更為莊重肅穆的氣息。
李樂循著香氣和動靜來到廚房門口,只見里面燈火通明,人影綽綽。洪羅新系著圍裙,正親自指揮著幾名幫佣和家中常年幫忙準備祭品的幾位老手婦人忙碌著。
巨大的料理台上,琳瑯滿目地擺滿了各種食材和半成品。
“偶媽,早上好,這就開始準備了?”李樂倚在門框,輕聲打招呼。
洪羅新回頭,見是他,臉上立刻漾開溫和的笑意,“哎一古,uli女婿起得這麼早?怎麼不多睡會兒?這里亂糟糟的,都是女人家的事。”
“習慣了,早上運動運動,听見這邊有動靜。”李樂走近,好奇地打量著長台上琳瑯滿目的供品。
有煮得恰到好處、保持完整形狀的整雞,有一顆顆按著品相挑選出來的隻果、梨、柿子、棗子堆疊在籃子里。各種顏色鮮亮的干果零食,還有各種色彩斑斕、造型別致的年糕,用模具壓出福壽字樣或花紋的米糕,更別提還有許多他到現在都認不全的泡菜。
“ ,這麼多,這都是祭祀要用的?”
“是啊,新年時祭,給祖先準備的,一點都不能馬虎。”
洪羅新拿起一個剛出籠還冒著熱氣的松餅,遞給李樂,“嘗嘗?紅豆餡的,剛蒸好。”
李樂接過來,吹了吹氣,咬了一口,軟糯香甜。
“嗯,好吃。這些都是自家做的?”
“大部分是。外面買的終究少份心意。祭祀的供品啊,講究一個赤白餅。”
“赤白餅?”
“就是紅棗、白米糕、栗子。”
許是因為李樂不是本地人,洪羅新有心細說,一邊手指輕點,低聲給李樂介紹,“紅棗和栗子要堆成尖,象征子孫繁榮。水果要選色澤鮮亮、形態完美的,擺案的時候,還都要開口去頂,方便祖先享用。”
又引著李樂看另一邊,“魚要選完整的鮮魚,通常是黃花魚或者鯛魚,煎或者蒸,頭尾都不能缺。還有打糕,也是必不可少的。”
“看,這是炖肉用的整塊韓牛肋排,要煮到酥爛但不能散形。那是整只雞,內髒清理干淨,要形態完整。那邊是剛蒸好的白米飯,要堆得飽滿如山形。還有這些,”洪羅新又指向一排清洗晾干的蔬菜,“蕨菜、南瓜、蘑菇、豆芽、蘿卜都要挑選最好的部分,有的焯水,有的生供。”
李樂注意到所有食材的處理都極其注重形態的完整和色澤的純淨,幾乎看不到濃油赤醬的調料。
又看著岳母一絲不苟地檢查每一樣供品,甚至親手調整一棵水煮白菜上點綴的紅棗位置,不禁感慨道,“這。比做一桌宴席還費神。”
“給祖先享用,怎麼能怠慢?”洪羅新正色道,“祭祀啊,不是做給活人看的,是那份慎終追遠的心意。通過這些規矩、這些食物,表達對先人的懷念和感恩,也祈求他們繼續庇佑家族平安順遂。”
李樂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一個社會學和人類學者應有的參與感,讓他挽起袖子,準備洗手,“偶媽,有什麼我能幫忙的?雖然不太懂,打個下手還行。”
“不用,這邊都有人的。”
“嗨,閑著也是閑著,再說,你不說得誠心麼?”
“呵呵呵,行,那這樣,”洪羅新瞧見李樂不似作假,心中滿意更勝,家里難得有男人願意來幫著忙活,“幫我把那邊晾好的年糕條,按這個長度,一節一節切開,注意切口要整齊。”
“內!!”李樂洗了手,拿起刀,依言操作起來。同時听著洪羅新和其他婦人關于各種祭品準備細節的低聲交流,默默記下這些充滿傳統的細節。
約莫一小時後,天色漸亮,二女婿金炳烈也到了,一身深色的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見到挽袖子擼胳膊,正在洪羅新的指導下,擺弄祭品的李樂,先是一愣,隨即又忙躬身問早。
“岳母大人,大姐夫,早上好。”
“炳烈來了啊。”洪羅新瞧見二女婿,臉上的笑容比對著李樂收斂了幾分,點頭道,“這邊都準備的差不多了,你帶李樂去正堂那邊去看看,也給他說說規矩的注意的地方,他一個外國人,免得一會兒失禮。”
“是,岳母。”金炳烈應道,隨即對李樂眨眨眼,做了個請的手勢,“大姐夫,這邊,一起去看看。”
“好。我先過去了。”李樂擦擦手,沖洪羅新欠了欠身,跟著金炳烈穿過廊道,走向大宅專門用于家族儀式的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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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李樂高大壯碩的背影,洪羅新笑容又一次浮現,引得一旁一年長的幫佣用親近又羨慕的語氣說道,“夫人,李女婿人真好啊,現在的年輕人,很少見到這樣願意學習這些禮數的呢。”
“是啊,李女婿是個有心人啊。”
。。。。。。
李樂跟著金炳烈穿過走廊,走向大宅專門用于家庭祭祀的廳堂。
這里已被布置得莊嚴肅穆,不像國內祭祖,還要掛上祖先的畫像,這里,正前方是一塊高大的六折實木屏風,整片屏風上,用漢字書寫著一段金剛經。
而屏風前擺著幾張寬大的供桌,上面鋪著潔淨的白布,正中的四個牌位上,分別用漢字書寫著從李建熙上述四代先祖名字的名諱。
幾個幫佣正在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指揮下,小心翼翼地擺放著燭台、香爐等物件。
瞧見李樂和金炳烈進來,中年男人忙上前鞠躬,“李先生,金先生。有什麼吩咐?”
“啊,沒有,你們忙你們的,我們就是來看看準備的怎麼樣了。”
“是。”
中年男人退回身,又開始指揮。
金炳烈沖李樂笑道,“時間還早,供品要等吉時快到才能請上來擺放。”
“我剛听岳母說,這些祭品,擺放也是有講究的?”
“有的,各有各的順序。”金炳烈點點頭,指著祭桌解釋道,“這種祭祀的桌子,傳統要用祭床,不同等級的祭祀,祭床的床數也不同。”
“像今天的新年時祭,算小祀,通常用三床或五床。你看,最靠近牌位的是飯床,主要放飯、羹、湯;中間是脯床,放肉脯、魚、肉醬、泡菜等,最外面是餅床,放各種糕餅水果。這叫三床排列。”
“時祭?”李樂尋思著這個詞兒和國內的祭祀禮儀里哪個詞兒能對的上。
“對的”金炳烈順手調整著一個銅酒盞的位置,“南高麗的祭祀大致分幾種,時祭就是像今天這樣,在季節轉換或新年、中秋等節日舉行,規模相對小一些,主要是在家進行,還有忌祭,在先人忌日舉行。墓祭,去墳前祭祀。”
“另外還有像春節的茶禮、中秋的秋夕也都有特定祭祀。過些天春節,我們還得去驪州的父岳山家族墓園,給老會長行正式的墓祭,那便規模更大。不過最大的,還是在慶尚南道的宗家舉辦的祭祖典禮。”
“哦。”李樂點點頭,又听金炳烈給講起擺貢的規矩來。
“待會兒祭品會按魚東肉西、頭尾朝北、紅東白西、生東熟西這些老規矩你看,這是放酒盅的地方,這是箸匙一碗白水,里面放上點米飯,就叫有吃有喝”
等金炳烈講完,李樂這才點點頭,“很繁復啊。”
“哦?大陸那邊的祭祀……是什麼樣的?”听到這話,金炳烈頗感興趣地問道。
李樂想了想,說道,“我們那兒的傳統祭祀,分很多種,祭天、祭地、祭祖、祭聖賢。不過普通老百姓家,一般只有祭祖的權利,祭天祭地那是古代皇帝和國家才有的資格。而且,如今時代變了,各種祭祀,實際上大部分程序都簡化了。”
“現在也就是清明、端午、中秋、春節、中元節、寒食節這些大日子,子孫們到祖先墳前,擺幾樣點心水果、燒點紙錢、點上香、磕幾個頭,說幾句保佑的話,就算完事了。”
“很多城市里連燒紙都不讓了,也就是獻一束花。只有在一些還持著老輩兒傳統的宗族大家里,還保留著比較完整的家祭儀式。”
金炳烈听得入神,“宗族大家的祭祀,規矩也多嗎?”
李樂笑道,“真要論起來,你們這些祭祀都是脫胎于華夏禮制,規矩都是從我們那兒傳來下的,只多不少。”
“先說祭品,也分等級。就比如犧牲,漢代鄭玄注禮記說,羊豕曰少牢,諸侯之卿大夫祭宗廟之牲。而禮記•王制和禮記•曾子說里分別規定,大饗其王,事與三牲,山川之祀,以小三牲。”
“意思就是古代規定士大夫諸侯可以用少牢,也就是豬、羊,天子才能用太牢,豬、羊、牛。歷史上,南高麗諸國屬諸侯,只能用豬、羊來祭祀,用牛就是僭越。當然,現在當然沒這限制了,但一般家祭,小三牲,豬頭、魚、雞這是基本。”
“然後除了犧牲,還有各種糕點、酒水,果蔬以及鹽、醬,所有的祭品也都有講究,光一個酒水,就有五齊三酒之說,更別說各種盛放祭品的禮器,天子、諸侯、士大夫、百姓、商賈,按照等級階級劃分,錯不得一點。”
“而流程更復雜族長、長子作為主祭人要帶領全族男丁,焚香、奠酒、讀祭文、行三拜九叩大禮女眷一般不在核心圈內。所有參與的人衣著要肅穆,不能喧嘩,不能有不敬的舉止。”
“還要寫祭文,祭文要寫得駢四儷六,歌頌祖先功德,祈求福佑。最後還要嘏辭,就是代表祖先給子孫祝福,然後分食祭品,叫做納福焚香燃表、祝帛紙錢還要給祖先唱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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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真要想一套全流程的祭祖祭先人的活動下來,忙活個個把月是少不了的。”
金炳烈听著,驚訝地搖搖頭,“听著確實很復雜。感覺比我們的儀式更強調宗法等級和文字傳承?”
“可以這麼理解。”李樂點頭,“我們的傳統更強調禮的規範和文的傳承。不過現在真的還能完整保持這一套的世家大族,鳳毛麟角了。”
“大部分都流于形式,或者徹底簡化了。說起來,在保留傳統祭祀的完整性和普遍性上,你們這邊反而做得更普遍和規範。”
“都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金炳烈嘆道,“有時候也覺得繁瑣,但想想,或許正是通過這些具體的儀式,才能讓後代不忘根本,知道家族從何而來。”
兩人正低聲交談著,李建熙領著李載容也來到了正堂,叫過李樂和金炳烈,神色凝重地掃視著現場的布置,對幾個細節親自做了調整。
李樂瞧著,大舅哥的臉色卻比昨晚晦暗的多,眼神躲閃,應對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時間差不多了,你們幾個,去門口迎一下家里的親戚們。”李建熙吩咐道。
。。。。。。
宅邸大門敞開,陸陸續續有車輛駛入。下來的人大多也穿著正式的韓服或深色西裝。
不過瞧了半天,李樂認識的只有富姐的小姑李明熙一家。
其他到來的親戚,就得靠李載容和金炳烈在一旁低聲提醒介紹。
這是哪位叔公家的兒子,那是哪位堂姑奶奶的女兒關系網錯綜復雜。
李樂抽空,歪頭問金炳烈,“怎麼沒見載賢堂哥那邊的人?”
金炳烈看了眼一臉陰郁,卻和家祭氣氛十分相容的李載容,低聲說道,“這種時祭,一般都是各小家辦各家的,或者關系特別近的幾家一起。”
“載賢哥屬于這一支的長房,他們的祭祀重心一般在慶尚南道宜寧郡的老家宗宅。除非是老會長的重大周年忌日那種全族性的大祭,否則咱們這幾家一般也不會特意回老家參加。”
李樂恍然,這不就是家族里的大宗小宗,各有側重。
正說著,又一輛黑色的高級轎車停下。車上下來一位年紀與李建熙相仿、面容也有幾分相似的男人,帶著幾位家人。這位男子的氣場明顯與其他親戚不同,略顯低調,甚至有些拘謹。
金炳烈踫了踫李樂的手臂,聲音壓得更低,“這位是小叔。”
“小叔,是那位?”
“嗯。”
一個點頭,讓李樂確定了關于老李家的一個傳言。當初李秉哲創立三松的時候,南高麗還興一夫多妻。
這位,就是由李秉哲的妾室具夫人所生、雖入族譜但地位微妙、從不對外宣傳的兒子。
李樂仔細瞅了瞅,發現這位“小叔”一家人的言行舉止都格外謹慎,與其他親戚寒暄時也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距離感。
陸續的,親戚們基本到齊,李樂這是才忽然發現,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到身為長媳的林仕玲的身影。
瞥了一眼李載容,對方正強打精神與一位長輩寒暄,但那笑容僵硬,眼底深處不時流露出一股子茫然和不安。
這讓李樂想起昨晚富貞後來說的更深層的原因,除了林家面臨的困境,還有李載容與那位新晉“影後”之間,在那圈內幾乎已是半公開的緋聞。
一個資歷尚淺的二線女星,能在去年底的頒獎禮上爆冷擊敗全度妍、金惠秀等實力派摘得最佳女主角桂冠,若說背後沒有大人物的鼎力支持,任誰也很難相信。
可李建熙和洪羅新對此似乎毫無表示,仿佛林仕玲的缺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不過,李樂還是敏銳地捕捉到李建熙掃向大舅哥的目光,比往日更添了幾分冷厲。
時候差不多,吉時將至,眾人移步正堂。
家族成員按輩分、親疏、長幼順序,在司儀(通常是族中一位精通禮儀的長者)的唱喏聲中,有序進入布置妥當的正堂。
空氣中彌漫著香燭和祭品混合的莊重氣息。
李樂作為外姓女婿,位置靠後,安靜的觀察著。
祭祀儀式在一位身著傳統韓服的老司儀主持下開始。
焚香、獻酒、讀祝、叩拜……流程繁瑣而莊嚴。
李建熙作為主祭,帶領家族男丁行大禮。李樂跟著身旁的金炳烈,依樣畫葫蘆。
李樂參與著這極具儀式感的場面,看著李氏家族成員們或虔誠、或恭順、或各懷心事的側臉,心中感觸復雜。
這不僅僅是一場對祖先的追思,更是家族權力結構、人際關系的一次集中展演。
儀式持續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才結束。
中午是家族聚餐。席間氣氛比昨日晚餐稍顯活絡,但依舊有種無形的約束感。親戚間的寒暄大多流于表面。
坐在身邊的大小姐悄悄踫了踫李樂的手肘,低聲問,“感覺怎麼樣?是不是規矩特別多?”
李樂拿起紙巾擦了擦嘴,沉吟片刻,看向妻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感受啊挺復雜的。”
“流程是復雜,頭一次見,是有點暈。”大小姐以為他說的是祭祀本身。
李樂卻搖搖頭,看了一眼主位上沉默用餐的李建熙,又掃過一旁強顏歡笑應酬親戚的李載容,以及那位始終沉默低調的“小叔”一家,微微搖頭,對李富貞輕笑道
“我是覺得,你們家的人和人之間的事兒,比這祭祀流程復雜多了。有點像物質文明增長得太快,精神文明有點沒跟上趟兒。”
李富貞愣了一下,隨即在桌下輕輕掐了他一下,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嘴角卻忍不住彎起一個無奈的弧度,“就你話多!吃你的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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