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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藍色的東南得利卡,沿著略顯狹窄,兩旁是濃密龍眼樹和低矮紅磚厝的鄉道,吭哧吭哧地從鎮上往西邊開。
司機小吳是個活潑人,上了車,就開始嘴不閑著的給幾人介紹著風土人情,鄉野傳聞。
尤其听到蔡東照是圍頭那邊的,更是滔滔不絕起來。
“你們蔡家厲害啊,合口蔡陳林,蔡家出讀書人,陳家出有錢人,林厝出行伍人。”
“漏了吧?你們屯厝出當官的,一門三廳長,不就是你們吳家?”蔡東照笑道。
“哈哈哈哈,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咯,等幾位阿公退的退走的走,再後面的人里就不成了,尤其是現在,還是得讀書啊,不讀書公門的門檻都進不去了哇。”
坐在副駕的李樂接茬道,“我看吳哥以前是當兵的,還是汽車兵?”
“喲,你能看出來?”
“能,你看這車,”李樂指指儀表盤,“十萬公里,車況還這麼好,里里外外這麼新,尤其剛上車時候,連輪胎輪轂都刷的干淨,也就只有從部隊里的小車班,才有這習慣。”
“而且,看你看車這風格,應該是以前給領導開車的吧?”
“哈,可以啊,怎麼,你家里有首長?”
“我爸在部隊養過豬。”
小吳笑道,“那是老班長啊。呵呵呵,我以前在機關,給我們團長開了三年車,後來團長升了,問我願不願意跟著,可我媽不願意我繼續在部隊,非要我回來,說找了人,在鎮上安排了辦公室的工作,我就回來了。”
“結果還是開車?”
“可不麼?早知道打死我也不回來,要不然,現在我興許都上軍校當干部了。哇嘎理工啊,我們團長對我可好了,他現在兩杠四,听說再過兩年就能金牌。誒,天底下沒有後悔藥吃啊。”
“你現在不也不錯?鎮上公職人員。”
“啥公職,就是個工勤崗,頂多佔個離家近,旱澇保收,撐不死餓不著的。還是你們,乖乖,都是人大燕大的博士,要在我們這兒,都得宗祠單掛牌匾的,是吧,蔡博士?”
“別,剛不論了麼?你阿墙鼠N野 娜 霉茫 業貿坪裟鬩槐玻 卸 站統傘! br />
“嗨,這都多少輩了,咱們論咱們的。”
後排的梅隻這時候說了話,“吳師傅,小蔡,你們這兒,幾個大姓之間的聯姻多不多?”
“聯姻?還成吧,都有你嫁我娶的,不過有兩家是打死都不會結親的。”
“哦?那兩家?”
“就這要去的陳厝的陳家和林厝的林家,別看就隔了不到三里地,這兩家好幾百年了,互不通婚的。”小吳指著前方,柏油路延伸方向的兩個山頭。
“為啥?”姬小雅來了興趣,“又不是潘楊、岳秦兩家的。”
“因為啊,這兩家有世仇。”蔡東照笑了笑,“听老人說,大明嘉靖年間以前,陳家和林家還是經常結親的,關系還相當不錯。只不過後來,陳家的一戶李,因為兩口子鬧矛盾,把林家嫁過去的女兒給打死了。”
“林家人報官,結果審案子的縣令因為陳家有在朝里當侍郎的族親,想攀附,只判了賠錢了事,結果就引起林家人的不滿,發生了械斗,各家死傷十幾個人,最後還是林家的姻親俞大猷俞總兵出面,才把這事兒給壓了下去。”
“可打那以後,這兩家就再也沒有結親的事情。”
“ ,好嘛,連俞大猷都出來了?那這里面有沒有戚繼光的事兒?”
“可不,武襄公老家就在北面一點兒,算來算去,都是幾百年的親戚。武毅公就算了,他是魯省人。”
“哦~~~~這樣啊。”
“誒,你們知道麼,我們這兒,還有當年抗倭時候”
小吳和蔡東照一唱一和的介紹著。
沒多久,車子穿過一道石板橋,停在停在一片密集的厝落前,村口一棵巨大的古榕樹虯枝盤結,樹下石條凳上坐著幾個抽煙閑聊的老人,好奇的打量著這輛掛著鎮政府牌照的面包車和下來的陌生人。
“到了,去祠堂那邊路窄,這車轉不開,咱們得走著去。”
“成,沒問題。”
小吳熟門熟路地領著眾人,穿過幾條狹窄的石板巷弄。
巷子兩邊是典型的閩南紅磚厝,燕尾脊高翹,有些新近翻修過,瓷磚亮得晃眼,有些則牆皮斑駁,透著歲月的滄桑。
有玩耍的孩子追逐著跑過,好奇地瞥了他們一眼。
巷子深處,隱隱傳來幾句高亢的閩南語爭執,夾雜著“灘涂”、“賠償”、“林厝欺人太甚”的字眼。
等穿過兩道巷子,視線豁然開朗,一座呈現駟馬拖車格局的建築出現在幾人面前,規模和氣派遠超沿途和鎮上所見。
三進五開間,坐北朝南,氣勢恢宏。
“喏,這就是陳厝宗祠,也得有好幾百年了,還是省級文物古建。”蔡東照給介紹道。
四座並排的青磚黛瓦主祠,宛如四匹昂首蓄力的駿馬,氣魄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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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頂是繁復華麗的剪瓷雕,龍鳳、麒麟、花鳥栩栩如生,在陽光下流光溢彩。
高聳的三山門樓,斗拱飛檐層層疊疊,雕刻著繁復的歷史人物故事和祥瑞圖樣,雖飽經風霜,色彩略褪,但細節處仍能看出昔日的華麗與威儀。
石雕門簪、垂帶、抱鼓石無不精工細作。
門楣上高懸黑底金漆的巨匾,上書“陳氏大宗祠”五個遒勁大字,落款,不認識,只不過前面還有個總督頭餃,兩邊柱子上有楹聯“義門家聲遠,潁川世澤長”
宗祠前是寬闊的石埕,青石板地面被歲月打磨得光滑泛亮,矗立著數對古樸的石獅。
在小吳的引路下,一行人進入寬闊的前埕。
地面鋪著巨大的條石,光潔如鏡。
正廳門廊兩側是高大的石鼓,雕刻著祥雲瑞獸。抬頭望去,內外三山門層層遞進,彩繪紋樣精雕細琢。
待步入正廳,一股肅穆莊嚴的氣息撲面而來,巨大的梁柱,漆色深沉。陽光透過天井落下,照亮了懸掛在正廳高處的層層牌匾最引人注目的是密密麻麻懸掛的匾額
“文昭武穆”、“聖旨旌表”、“進士及第”、“翰林清望”、“侍郎第”、“貢元”、“兵部侍郎”朱漆描金,從明清兩代到民國,延續下來的功名官職牌匾琳瑯滿目,記錄著陳氏一族的功名顯赫。
而最中間,一塊黑漆紅字描金的“崖山遺烈”尤為醒目。
與之形成有趣映襯的,是廳堂兩側稍矮處掛著的“鵬程萬里”、“金榜題名”以及一塊寫著“中山大學錄取 陳xx”“廈門大學錄取 陳xx”“金陵大學 碩士 陳xx”一溜簇新的木質牌匾,落款是近幾年的陳姓學子。
廳堂縱深巨大,盡頭是層層疊疊直抵屋頂的栗色神龕,歷代先祖的牌位密密麻麻、香煙繚繞,燭火長明。
兩側牆壁嵌有數方巨大的石碑,鐫刻著歷代捐建祠堂、修橋鋪路的族人名錄及金額,數額從幾十元到數十萬元不等。
“泰叔公,泰叔公!!”隨著小吳喊了幾聲,一陣腳步響起。
宗祠正廳邊上的“文昭門”里,緩步走出一身量不高的老頭來。
發白面紅、穿著件四個兜的短袖襯衫,肥嗒嗒的西褲,一雙涼鞋,面相麼,高鼻深目額頭寬,一對長壽眉,瞅著還挺精神。正是王金福說的陳厝村的族老,陳永泰。
“喲,小吳,人來了啊?”
“泰叔公,來了,就這幾位。”
“陳老先生,打擾了。我是梅隻,這幾位是我的學生。”梅隻上前一步,溫婉得體地介紹眾人,語氣帶著對長者的尊重。
“哎呀,梅教授太客氣了!王鎮長電話里說了,燕京來的大學者到我們小鎮上考察,這是我們的榮幸啊!歡迎!歡迎諸位遠道而來!” 操著帶著濃重閩南腔的普通話,聲音洪亮,透著久居人前的從容。
陳永泰笑容滿面,熱情地與眾人握手,梅隻挨個介紹,等握到李樂時,手臂明顯頓了一下,臉上笑容不變,“哎呀,後生仔好生威猛!”
“您過獎。”
“哪里人啊?”
“長安,李樂。”
“吼啊,漢唐遺風,十三朝故都,可惜啊,活了這些年,還沒去過。”
“依您這身板兒,過個十年二十年的再去,還能在城牆上溜達一圈兒不帶歇腳的。”李樂笑道。
“哈哈哈哈~~~後生仔好會說話。”
等到蔡東照,老頭一愣,“誒,看著面熟,你是圍頭蔡家人?”
“蔡家東照,給您問安。”蔡東照忙點頭。
“東照,東照。”老頭嘀咕著,“對了,前幾年蔡家開宗祠掛牌匾的,是不是有你?”
“是,泰叔公好記性。”
“不是好記性,是你們圍頭蔡年年都有高中的,每次觀禮回來,都得給村里小輩上課,看看人家,才是詩書傳家久,哪像我們村,只記得早早的出門做生意。”
“泰叔公過謙了。”
“回頭,給蔡三哥問好。”
“是,一定。”
“來來來,進里面坐,坐!”
寒暄過後,一群人進了文昭門後的側廳。
側廳裝修更精致些,家具精美,陳設古樸。
李樂眼力好,一搭眼,就瞧見幾件前清的紅木家具,估摸著康雍的面兒大。
高闊陰涼,空氣中彌漫著老木頭、香燭和一絲藥草混合的獨特氣味,廳內,還有幾位陳姓族老靜默地坐在角落抽旱煙,幽幽的看向幾人。
等到落座,很快,一個年輕人端上了精致的白瓷蓋碗茶具,手法嫻熟地沖泡起鐵觀音,茶香四溢。
品了茶,梅隻端坐著,雙手交疊放在膝上,清雅而莊重,“陳老師,感謝百忙中接待。不知王鎮長和您介紹了沒有,我們是國家社科基金重點課題組,這次來陳厝村,是想深入了解,在經濟快速發展的當下,咱們陳氏宗族在鄉村治理、村民互助、文化傳承這些方面起到的作用和發生的變化。”
“這也是為國家了解民情,制定更好的農村政策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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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隻語調清晰柔和,既表明了來意和權威性,又降低了敏感性,表達了良好意願。
“說了說了,這是好事兒麼。”
許言立刻跟上,帶著一種匯報工作的熱切,還打開了筆記本,“陳老先生,為了更好地開展研究,我們希望了解陳氏宗族的人口分布、主要房頭結構、祭祖儀式現狀、族內互助基金規模和使用、宗祠在村務決策中的參與度、近五年有無涉及宗族調解的典型糾紛案例及其結果”
此話一出,梅隻,連著李樂、蔡東照都有些皺眉,這才哪到哪兒,就問的這麼直白具體。
而一旁的幾個族老們在听到這話之後,抽煙的動作似乎停滯了瞬間,煙霧繚繞下的眼神更添探究。
不過陳永泰笑容依舊,熱情地回答,“好說,好說!為政府分憂,為國效力嘛!”
可接下來的話,卻避開了許言直接的問題,籠統而繼續熱情,“我們陳氏在合口可是大族,義門陳氏的一支。”
“南宋末年,崖山之戰那會兒,我們的祖上是跟著陳文龍將軍抗元的。”說著,聲音洪亮起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
“宋亡元興,為避戰亂,先祖們不願受元人統治,幾經輾轉,最後落籍在此。幾百年來,開枝散葉,耕讀傳家,出過不少進士、舉人。這滿堂的牌匾,就是見證啊。”
他指著廳堂,目光掃過那些“進士”、“侍郎”的朱漆牌匾,“明清兩代,祖上在江西、潮州都有大族分支,來往密切。雖然現在時代不同了,但敦親睦族、尊祖敬宗的根子沒變。”
“村里修橋鋪路、助學敬老,宗祠理事會的倡議,大家都很支持”
隨後,便開始講述宗族的光榮歷史和現在人畜無害的功能,核心是團結、秩序和奉獻。
李樂安靜地坐在稍遠的位置,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著花梨木扶手,目光似乎被牆上精美的木雕藻井吸引。
在陳永泰講述“宋元鼎革”那段波折歷史時,他微微點了點頭,看似不經意地接了一句。
“陳老師,那咱們陳厝村靠海吃海,現在村里人主要營生除了漁業、打點零工,我看村口停著不少好摩托,還有小轎車,村里在外做生意的也多了吧?宗祠里新添的那些港商名字,是不是在外發了財的族人,也挺照顧鄉梓的?”
陳永泰臉上笑容不變,眼神卻飛快地掠過李樂,眉毛微挑笑道,“是啊,改開好嘛!”
“年輕人腦子活絡,有的跑鵬城、羊城做工,有的去縣里、市里做點小生意,日子比過去好多了!”
“至于族里的支持嘛,大家同宗同源,在外混好了,捐點錢修修祖祠,給老人小孩發點慰問,也是份心意,應該的。”
話里的含糊讓梅隻眨了眨眼,微笑道,“是啊,陳老師,宗族的凝聚力確實非常重要,尤其是在引導風氣、守望相助方面。我們想多走走看看,感受一下咱們村的風土人情,也想拜訪幾位熟悉族史的老人家。”
她對許言示意了一下,後者忙遞上那份打印的清單。
陳永泰雙手接過,戴上花鏡,很認真地看過,臉上的笑容更加“熱情”,“沒問題!絕對配合你們工作!我先帶幾位參觀一下我們這六百年傳承下來的陳氏宗祠,一會兒,領你們去村里,和幾個老叔公都可以聊聊。”他站起身來。
課題組幾個人對視一眼,梅隻點頭道,“那太好,求之不得。”
之後,陳永泰熱情地親自帶領眾人參觀祠堂的各個角落,詳細講解建築特色、牌匾來歷、祭祀流程,言語間充滿了自豪,可仿佛也進入了精心編排的劇本。
路過宗祠外牆時,李樂的目光停留在一處一段顯然是新刷上的白灰牆面上,透出些模糊不清,像是被刻意覆蓋的油漆寫的歪扭七八的字跡,隱約能辨認出一個殘留的“地”字和半個“場”字。
當走出祠堂,在村子里穿行時,氛圍卻有些微妙。村民見到陳永泰,紛紛恭敬地打招呼“叔公”、“永泰公”,但眼神中除了尊重,似乎還有一絲壓抑的焦慮。
走過一處正在修建新房的工地時,一個黝黑粗壯的漢子正對著幾個幫工抱怨,聲音不高,但順風飄來幾句清晰的閩南語
“干里木,講好是按人頭賠,林厝彼邊憑甚麼講咱多佔?彼片海蠣埕明明阮阿公手上就在做了!”
“就是!園區征地款也拖拖拉拉,鎮里袂做主,永泰公也”旁邊有人附和,話沒說完,看到走近的陳永泰一行人,立刻噤聲,低頭猛干活。
陳永泰仿佛沒听見,依舊笑容滿面地向梅隻介紹著村里新修的水泥路是某位僑胞捐資的。
李樂落後半步,目光掃過那漢子憤懣不甘卻又強壓下去的臉,再看向陳永泰那仿佛籠罩著一層和煦陽光、卻隔絕了所有底層雜音的側影,以及遠處隱約可見的另一片村落輪廓,心中那幅關于平靜表面下暗流涌動的拼圖,又清晰了幾分。鼻翼微動,海風帶來的,已不僅僅是鹽分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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