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箭院計量大樓的回字形結構在晨光中泛著冷灰色調,空氣似乎都比外面凝重幾分。走廊里飄著淡淡的油墨、紙張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金屬的味道。
進出來往的身影腳步匆匆,走廊的牆壁上掛著泛黃的技術流程圖和型號任務倒計時牌。
而最明顯的是正對大門的那塊課題攻關計劃展板,密密麻麻的名錄如軍令狀般懸在頭頂,好像在提醒著每一個經過的人,只爭朝夕。
馬闖背著紅書包,手里捏著那張皺巴巴的調函,站在掛著“研究室主任”牌子的辦公室門口,耷拉著腦袋,拿腳尖一下下點著踢腳線。
一身便裝倒是干淨,可松松夸夸的顯示著柴火妞的身材,還黑。
大眼楮里少了些在戈壁灘的肆意,多了點躊躇和怯生生。
終于,一個戴著眼鏡,鬢角有些斑白,手里拿著一摞資料的中年男人拉開了辦公室的門。
瞧見門口的馬闖,笑道,“誒,你叫馬闖?車老師的學生?”
“是,老師。”
“呵呵呵,別叫老師,算起來,你該叫我師兄。”
“哦。”
“那什麼,你進去吧,朱主任這時候有空了。”
“是。”
等到男人拐過樓梯,馬大姐深吸一口氣,那股混合著老樓特有氣息的空氣好像能讓人冷靜。
一抬手,在深色的木門上敲了三下。
“進。” 一個沒什麼情緒的女聲從門內傳來。
馬闖推門而入。
掃了一眼,辦公室不大,里面的陳設簡潔、刻板,甚至有些冷硬。
一張寬大的老式辦公桌,幾乎佔據整間辦公室的三分之一,桌面上堆滿了厚厚的文件、圖紙、幾本翻開的硬皮筆記本和一台笨重的crt顯示器。桌角放著一個保溫杯,上面印著褪色的推進器的圖案
桌後的書櫃塞得滿滿當當,除了技術書籍,圖紙,還有幾個長字頭的運載火箭的模型。
另外三面牆,都是頂天立地的墨綠色鐵皮保密文件櫃,把一個辦公室壓縮的更擁擠。
桌前,一個身著白襯衫的中年女人正在摁著計算器,核算著手肘下的一份東西,又把數值謄抄在筆記本上。
听到腳步聲,抬起頭,瞧見保持著立正姿勢的馬闖,打量打量,手一指桌對面的椅子,“過來,坐吧。”
被這雙細長的丹鳳眼掃過,馬大姐心里就咯 一下。
朱成君,一個男性化的名字。
43歲,火箭院總體部主任,錢先生晚年親自指導過的女弟子之一,32歲就擔任了某型重點型號總師的人,面容清矍,眼神銳利,頭發一絲不苟地挽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
看馬闖,就像在審視一份剛送來的技術報告。
“小師姑。” 馬闖站得筆直,聲音比平時收斂了八度。
“這里只有職稱,沒有輩分。稱職務或老師。”
“是,朱主任。”
“東西帶了麼?”
“帶了,”馬大姐忙上前一步,雙手遞上調函,“3xx研究所馬闖,前來報到。”
朱成君的目光在馬闖臉上停留了兩秒,又掠過她敞開的領口和肥嗒嗒的褲子,最後落在調函上。
並沒有立刻接,而是用筆尖點了點桌面上一張打印好的表格。
“先核對信息。姓名、原單位、保密編號、調令號。”
“是。” 馬闖放下背包,湊到桌前,拿起表格,對著調函和自己的證件,一項項仔細核對,嘴里小聲嘀咕著,“馬闖,女3xx所保密號xxxxx調令號xxxxx”
來來回回,念了好幾遍,生怕念錯了一個數字。
“報告,核對完畢。”
朱成君這才接過調函,快速瀏覽了一遍,確認無誤後,拉開抽屜放了進去。
拿起桌上的保溫杯,喝了一口水,眼神重新落在馬闖身上。
馬大姐也不敢像在車教授面前一樣,翹著二郎腿,坐得西里斜歪,兩手板正的放在腿上,可一雙腳,卻在椅子下面,腳面對腳面,來回蹭著。
“靶場拆啞彈的事,報告我看了,想法不錯,膽子夠大。” 朱成君的語氣听不出褒貶,馬闖剛要接茬,卻看到小師姑的目光陡然一亮,穿過來,“但脫防護手套,是愚蠢至極的冒險行為。”
“記住,在火箭院,任何一次不按規程的操作,都可能意味著整個團隊數年的心血化為烏有,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
“這里每項設計牽連三百六十多個協作單位,你的孤膽英雄,在系統工程里叫單點失效。”
“這里沒有借口,只有專業和萬無一失的鐵律。明白嗎?”
“明白!” 馬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感覺後頸有點發涼。
小師姑這氣場,和以前一樣,真冷啊,怪不得老頭以前說,小師姑外號冰山美人,可現在,只剩冰山,嘖嘖嘖,小師姑父,您辛苦了!
馬闖還在嘀咕,就瞧見小師姑從桌腳的文件里,抽出一頁紙,上面印著成片的數據,“解釋這個,靶場報告里說卡銷諧振振幅超閾值,但為什麼沒算彈體材料疲勞累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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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扔過來的問題,讓馬闖瞳孔縮了縮,抿了抿嘴唇,“當時,當時,熱應力讓7075鋁合金微觀晶格滑移,我按公式心算的臨界值”
“心算?” 朱成君敲桌,“當年液氫泄漏,就因為有人心算密封圈膨脹系數,造成重大事故。安全教育上,你沒學過麼?”
“”
瞅著閉了嘴的馬闖,小師姑又拿出一份文件夾,打開,念道,“拆彈這事兒就不說了,不歸我管,不過,這個在3xx所期間,總計六次行政警告處分記錄,翻越圍牆、損壞公物、未經許可駕駛試驗裝備、與軍犬發生重大沖突、私自使用食堂物資還有在學校期間,兩次禁閉,一次警告,一次這些,都是你的光輝事跡吧?”
朱成君語速不快,但每念一條,就讓馬大姐覺得椅子長出了一個個釘子。
“小師主任,咱也有立功嘉獎不是?我還好幾個三等二等,還有一等”
“馬闖啊,”朱成君放下文件夾,“怎麼,你準備在這上面睡大覺?”
“沒,沒有!”
“聯合培養文件看了麼?”
“看了。”
“你是聯合培養對象,編制仍在科大。在這里,你首先是一名軍人,其次是一名學員,最後才是項目組成員。”
“聯合培養協議第一條學員需嚴格遵守火箭院所有規章制度。考核期內,任何一次專業考核不合格,或者,”朱成君刻意停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任何一次嚴重違規違紀行為,無論你的專業能力有多強,我都會親自把你送上原單位的火車,听清楚了嗎?”
“是!听清楚了!”
馬闖下意識地應道,心說,這下“馬”威來的真直接,可當以為就這麼過了的時候,小師姑又說道。
“你的博士課題方向是氣動參數的計算和整體布局優化,正好對接項目的多物理場耦合建模和再入段氣動設計的瓶頸。”
“項目組現在卡在高溫湍流邊界層參數的非線性失穩預測上,用現有方法算出來的熱流峰值和試驗數據對不上,誤差大到沒法用。”
“車老師說你對sca公式和大渦模擬的應用有些鬼點子,還自己搗鼓過非定常湍流模型的研究?”
馬闖听了,心里抱怨起老頭來,這都是自己私下里瞎琢磨的,還沒成型呢。
只能硬著頭皮回答“是,是有些想法,但還不成熟,在那邊,我的主要精力在試驗構型上”
“不成熟就對了。” 朱成君打斷她,“要的就是突破現有框架的思路。給你兩天時間,把你在末段高機動過載下的應變數據整理好,連同你那些鬼點子的初步模型框架,形成一份簡報。後天上午九點,項目組內部技術研討會,你做第一個匯報。”
“啊?第一個?我,我剛來的。” 馬闖有點懵,這,這麼折騰人的麼?
“有問題?” 朱成君卻連表情都沒一個。
“車老師不是說你精力過剩嗎?正好,這里的空間夠大,劃拉不開算你沒本事。”
“資料在隔壁保密室,找王助理拿鑰匙簽領。你的工位在二樓走廊盡頭的大辦公室,靠窗那個空著的就是。”
“工作期間,住宿舍,休息可以回自己家。宿舍鑰匙找後勤處李干事。下午兩點,去101novel.com1找邱老師,熟悉項目框架和各項保密條例。工作問題,” 朱成君指了指桌上一個厚厚的藍色文件夾。
“這堆是項目的總體技術要求、前期仿真報告和失敗案例分析,明天上午八點,準時到我辦公室來,我要看到你的分析思路,哪怕只有一條也行。遲到一分鐘,拎包走人。”
馬大姐噘著嘴,看著那摞起來快有半尺高的文件,感覺頭皮有點發麻,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
“主任,這,是不是有點,快了?”
“快?你知道項目節點在什麼時候嗎?知道有多少雙眼楮盯著嗎?知道晚一天突破意味著什麼嗎?”
朱成君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樓下院子里的幾個先輩的雕像,“這里每一秒都是真金白銀,都是無數人的心血。車老師把你送過來,不是讓你來適應環境的,是讓你來解決問題的。”
“嫌快?嫌累?大門在那邊,現在就可以回戈壁灘去逗你的蜥蜴去。”
馬闖被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戈壁她是“自由的鳥”,在這里,哎
咬了咬後槽牙,“明白了!保證完成任務!”
朱成君轉過身,目光在她臉上審視片刻,似乎對她的反應還算滿意。重新坐回椅子,拿起筆,目光落回桌上的文件,好像剛才那番嚴厲的訓誡和都翻了篇。
“記住,在火箭院,你的價值不是靠闖禍和膽量體現的,是靠實打實的數據和模型說話。拿上這些資料,去三號樓,找王助理辦手續。去吧。”
馬闖下意識的起身,抱起桌上的文件,“那,朱主任,那我就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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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等到馬闖溜到辦公室,剛要騰出手開門,就听到朱成君喊了聲,“對了。”
“啊?”
“這個你也一起拿走。”朱成君起身,從書櫃里摸出兩個小本子,走過去,拍到馬闖抱著的資料上。
“啥?”
馬闖低頭一瞧,一本一指多厚的“多物理場耦合建模規範”,還有一本手寫的名為“陀螺儀故障研究”的講義。
“規範給你一星期時間,全部背會,這本講義,是給你的,但是背不會,就別想了。”
“不是,小師姑,一星期,我誒?”
馬闖剛要討價還價,忽然瞧見那本手寫的講義上的三字人名,愣了愣,“這是錢”
“明白了嗎?一星期夠不夠?”
“……明白了,夠!”
馬闖立正,“朱主任,那我先去辦手續了。”
“嗯。”朱成君應了一聲,重新坐回位子,擺了擺手。
馬闖抱起那摞沉甸甸的文件,感覺像抱著一座山。
轉身出門前,她偷偷瞥了一眼窗邊那個清瘦卻挺拔如松的背影,心里感慨一聲,額滴神啊,這叫打一巴掌給個甜棗還是胡蘿卜引驢?
辦公室的門輕輕關上。朱成君拿起筆,在日程本上“馬闖報到”那一項後面,畫了一個小小的勾。
隨後,目光落在桌角一張合影上,上面是一個慈祥的笑眯眯的老爺子和幾個年輕的學生,其中就有更年輕、和馬闖有著一樣眼神的自己。
端起水杯,又抿了一口,而嘴邊,一道期待的微笑,一閃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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