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到了滬海地界卻沒有進市區,而是下了高速,穿過練塘,一路往北,開往朱家角,一處滬海鄉下,帶著過往遺韻,風景秀麗的江南小鎮。
到了地頭,正是午間,日頭斜斜地戳在水面上,將青石板巷子曬得發燙,蟬鳴在柳蔭掩映的巷子里斷斷續續地聒噪,只不過聲音像是被暑氣蒸蔫了嗓子,帶著蔫兒不拉幾的破音。
老店的布幌子耷拉著,藤椅竹凳橫七豎八歪著,熱鬧一上午的茶客,早躲進陰涼處打盹去,只剩銅壺在炭爐上咕嘟嘟地冒白氣,活像老人含混的囈語。
河岸邊倒還熱鬧,烏篷船橫七豎八地泊著,船娘藍布衫浸得半透,竹篙斜插在石階縫里,活似瞌睡人歪歪斜斜的哈欠。
河水綠得發稠,映著廊檐下晾曬的衣服影子在水面晃蕩。
街邊有那穿著大白背心的老頭,蜷在竹椅上打扇,腳邊蜷著大黃,肚皮上的絨毛隨鼾聲起伏。
木格窗外飄來炸物的焦香,混著隔夜茉莉茶渣的澀味,在溽熱里氤氳成老舊的時光。
忽听得竹簾子嘩啦一響,幾個不知道什麼是熱,放暑假的孩子,嬉笑著從一戶人家沖出來,驚醒了老頭和黃狗。大狗只是起身瞧了一眼,便吐著舌頭挪了個更陰涼的樹蔭下躺到。
老頭卻扇子一抬,照著從身邊跑過去的孩子屁股一拍,嘴里罵了句,“小扒拉子!”
這些景象落在李樂眼里,只覺得親切,仿佛自己就是那幾個暑假里,沒心沒肺四處撒歡的“小扒拉子”之一。
而在大小姐,這種閑適的帶著舊時光的生活氣,充滿了新奇。
至于曾老師,腦海里已然有了關于這條街巷四時變幻的畫面。
車子駛過街巷,被下一個路口站著的婦人,引到一處漆門前載著一排柳樹的空地。
李樂和大小姐,把睡的迷迷糊糊的李笙和李椽抱下車,曾敏則先一步來到婦人面前,“喬嬸,這麼熱,還讓您來迎,多不好意思。”
“這邊不太好找,省的你們到處轉圈。再說,老太太問了好幾到哪兒了,就等著你們回來吃飯呢。”
“呵呵,老太太最近身體怎麼樣?”
“挺好,挺硬朗,還能自己上街買買菜,逛逛街,找幾個鄰居打打麻將。”
“那就好。”
“歐呦,小乖乖喲。”喬阿娣看到李樂和大小姐還有懷里的娃,忙湊上去。
“喬阿姨好。”
“好,好。呀,這就是那對雙兒,嘖嘖嘖,小囡囡老靈額,交關漂亮,小毛頭比李枋還要秀氣,真好,真好。”
只不過倆娃仰著脖子,張著小嘴,正睡得甜,沒法給回應。喬阿娣左看看右看看,帶著欣喜。
“誒,天氣熱,走,快進家里,家里涼快。”
說完,喬阿娣忙把那扇嵌進黛瓦白牆的黑漆木門推開,招呼幾人進去,自己則要去幫著司機拎行李。
“李樂,孩子給我,你去拎行李,別讓喬嬸弄。”
“誒。”
“我來我來就成。”
“沒事兒,讓李樂干,大小伙子。”
“就是,喬阿姨,您先帶他們進去,我來弄。”李樂把李笙塞給曾老師,就去了車後。
“走吧,喬嬸。”
“那...誒,好。”
至于一家人為什麼沒去市里,原因其實是張稚秀年紀大了,耐不得市區的熱。
這兩年,自打進夏天,便習慣去朱家角這里,保姆喬阿娣家里避暑。
之前說過,喬阿娣外婆就是張家的“娘姨”,之後又是她媽,再到她,直到解放後,張家老太爺去世,才遣散了家里的這些老人。
一直到八十年代,喬阿娣才又重新回到張雉秀身邊,從三十多歲干到現在,自己也成了外婆。
這種綿延三四代的關系,早已經讓喬阿娣成了半個張家人,外婆媽媽都是張家給養老。
而這處在朱家角的宅子,就是張稚秀出錢,把喬阿娣家的老房子在原有的底子上,改造擴建成的一處三進四院。
“張師傅,一起吃個飯。”
“不了不了,我這得趕緊去這邊的分公司交接一下,晚上好趕上回臨安的火車。”
“好嘛,敢情你們這是鐵路警察,各管一段兒啊?”
“呵呵,是啊,杜組長說了,別的我們管不著,大小姐用車上面,我們不能耽誤事兒。”
“那行,就不留你了。”李樂點點頭,背包里扯出一條利群陽光來,拍到司機手里,“您拿著路上抽。”
“不是,李先生,這個.....”司機往回推,但哪推得過。
“行了,拿著吧,這幾天辛苦您了。”
“謝謝李先生。”
“客氣啥,以後回臨安,少不得麻煩您。”
“那我幫你把箱子搬進去。”
“放門廳就成。剩下我來。”
送走司機,李樂把門一關,轉身進了小院兒。
過門樓是一道窄窄甬道,碎石子鋪地,兩側植著南天竹,綠葉子里綴滿紅珠兒。拐角處擺著幾盆矮松,虯枝盤結在紫砂盆里,根爪摳著太湖石,倒像活了百年的老精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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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牆斑駁處爬滿忍冬藤,細碎的白花藏在綠葉里,像舊宣紙上洇開的淡墨。
前院天井里鋪著青苔石板,四角檐頭滴落的雨水在凹槽里匯成細流,沿著銅錢紋的石砌暗溝往南淌,四水歸堂的格局帶著南方民居的精細。
井台邊青磚沁著水汽,苔痕從磚縫里漫出來,直爬到井沿刻著"丙寅年造"的字跡旁。
轉過雲紋磚雕的月洞門,中庭里立著三疊太湖石,石縫間斜插著半人高的羅漢松盆景。青磚圍起的花壇里,文竹細葉篩碎日影,臘梅枝子倒比花時更見筋骨。
穿過按照舊時規制擺放著家具的中廳,就見到一座二層小樓,木樓梯藏在西廂房後頭。
花窗正對著葫蘆形魚池,不過丈許,池底鋪著雨花石,幾尾紅鯉在睡蓮葉底逡巡,攪得浮萍時聚時散,倒像誰打翻了青釉瓷盤里的丹青。
東南角葡萄架漏下滿地碎金,紫藤雖過了花期,虯曲的老根倒把木格窗襯得愈發清俊。兩邊甬道鋪著"人"字青磚,磚縫里鑽出幾簇狗尾草,風過時,輕輕撓白牆根。
角落立著青石小幾,石面沁著苔色,旁邊散落著幾個陶盆,里頭栽的菖蒲剛抽出劍葉,倒映在蓄雨水的陶甕里,竟比真身還要翠上三分。
側面的灶披間蒸籠騰起的熱氣,裹著粽葉香的霧靄漫過門檻。
檐馬叮當聲里,忽听得外面傳來木槳打水的悶響還有幾聲吳儂軟語的調子,只不過這些,和後院兒正廳里的笑聲和“咿呀”聲比起來,微弱了許多。
“喲,趕緊來,吃飯吃飯!”
一張八仙桌後,寫著“隨遇安”的中堂前,穿著對襟兒青褂,一頭銀發扎著烏木發簪,面色紅潤,懷里抱著李椽正在逗弄的張稚秀瞧見李樂進門,招呼道。
“張奶奶,孫子給您請安。”
李樂耍了個寶,走到老太太跟前,身子一弓,打了個千兒。
“呵呵呵,這從哪兒學的老禮兒?”張稚秀笑道
“您就說像不像吧。”
“調皮。”
李樂笑了笑,起身,看到桌前愈發富態的嫂子豆蘭馨,“嫂子好。李枋呢?”
“我們在這兒呢?”
李樂一扭頭,瞧見一個短頭發,穿著迷彩圓領衫的一臉 黑的姑娘,抱著虎頭虎腦的李枋,沖自己揮手。
“呔!哪來的黑皮丫頭?大白天出來嚇唬人!”
小李廚子嚇了一跳,往後一個跳步,伸手一指。
“傻了?這不是春兒?”大小姐一旁笑道。
“春兒?不是,你不是我家春兒,我家春兒多白,胖敷敷的多可愛?你這又黑又瘦一口白牙的,說,到底是誰?”
“三奶奶~~~~”黑姑娘跺著腳,看向曾敏。
“行了,李樂,別逗她了,春兒這是曬的。”
李樂走近瞅瞅,大手一摁姑娘腦袋,左右轉了轉。
大眼楮,高鼻梁,老李家人都有的濃眉毛,一張有稜有角帶著幾許英氣的臉。
“噫~~~~你,你這是去非洲咧?”
“額沒去,額就去了倆月瓊島。”李春抬手,拍開李樂,不滿的說道。
“你不是馬上讀研了麼?怎麼還去瓊島?”
“學校安排的,我能咋辦?”
“哎,可憐的娃。”李樂還要伸手掐臉,被李春躲開,告狀,“嬸子,三奶奶~~~~”
“行了,別逗她了,趕緊洗手吃飯,張媽媽等咱們半天了。”曾敏一推李樂。
“哦。”
洗完手,剛坐到桌前,李樂就覺得有只小手,在抓自己的褲子,一低頭,瞧見上五下四,露著小米牙的李枋,仰頭看著自己,眼神里都是疑惑。
“咋?忘了?我你叔,叫叔。”
李枋一歪頭,眨眨眼,轉身,晃晃悠悠走了。
“哎哎,往哪走,你給我回來吧。”李樂一彎腰,一手掐著胳肢窩,一手托著屁股,又給抱了回來。
“好麼,真重,這得有,三十斤?”
“昨天才稱的,三十三斤,90厘米。”豆蘭馨笑道。
“ ,這以後,可不得又是個大個子?”把李枋往腿上一放,還真有些壓得慌,“春兒,你多重?”
“女孩哪好問體重的。”大小姐推了李樂一把。
“一百二還是一百一,不過你這又長個兒了,估計得有一百二?”
“對,一百二,去年這時候還一百三十四五呢。”
“媽!”
“哈哈哈!”
“小叔~~~~”
“行了行了,不說不說了。誒誒,別蛄蛹。”李樂一低頭,把正在懷里擰巴的李枋給箍住。
“下,下!”李枋已經能開始往外蹦單字。
“叫叔讓你下去。叫不叫?”李樂摁著小腦袋。
“敷,敷!”
“嘿 ,好麼,一點兒不帶堅持的?”
“你不懂了吧,這叫好漢不吃眼前。”李春給李樂盛了碗飯,放到面前,“這小子猴精猴精呢,就是不怎麼愛說話。”
李樂又掰過李枋的腦袋,仔細打量打量,看著大頭大臉的,可這小眼神兒里透著股蔫兒壞的勁兒。
“行了,下去吧,別摔著。”
瞧著下了地的李枋,緊倒騰兩下小腿,挪到豆蘭馨腿邊,李樂撓撓頭,把家里人都過了一遍,大伯和大泉哥老實忠厚,老李麼,透著正氣凜然。
自己長得像曾敏,李春是女孩兒不說,再瞅瞅自家那倆,一個懶,一個,呃,挺活潑,這娃,像誰?
“其實,這孩子,一比較,像你爺爺。”張稚秀說了話。
“我爺?”
“對,尤其眼楮,最像。”老太太肯定道,“不信,問你奶,她肯定也這麼說。”
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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