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樂裝作不知道,問了句,“又來一次是啥意思?”
一群人瞅瞅李樂,嘆了口氣,“吧嗒吧嗒”的嘬著煙嘴,都不說話。
好一會兒,那個姓周的中年師傅才說道,
“最早富華來並購,不到一個月,就定了杠杠,說是30年工齡以上的職工‘一刀切’,全部辦理內退,後來才知道,這是當時為了把特鋼廠快速完成改組,答應的減員增效的條件之一。”
矮胖師傅點點頭,“可不,當時有人還覺得,也行啊,三十年工齡的,大都五十多歲,反正也干不動了,還有些特殊工種的,本來就是五十五歲辦退休,只要給繳保險,醫療,內退就內退,少給點就少給點兒,在家玩個幾年,或者出去找的別的外快,一眨眼就過去,就能辦正式退休了。”
“可後來才知道,是三十年工齡和滿四十五歲的,只要符合一個條件,就得辦內退,這下,廠子一下就少了五千多人。”
“就都同意了?”
“鬧啊,結果不是廠里的大小頭頭又是開會、又是去家里做工作,最後把條件改成了都符合,保證內退生活費不低于一千塊,保險全交,這才勉強沒人吱聲,就這樣還是少了三千多人。”
“那上個月?”
“這不是又過了兩年了麼?又有一批人符合條件了,上個月是二分廠和三分廠,還是三十年工齡,滿四十五,只要符合一個,就得退,不過這次人少了點,有個千把人。人麼,不都這樣,溫水煮青蛙似的,看看沒啥動靜,加上現在有了後路,這幾年行情好,能去一些小煉鋼廠干活,去了就是大拿工資,加上每個月的內退的生活費,掙得比在這還多,就沒怎麼鬧騰。”
“我估摸著,這是有盯上人最多的一分廠了。”
“那要是這麼減員,活還能干的來不?”
有人叫了句,“怎麼不能,不有什麼勞務派遣的農民工麼?工資不多,干的還不少。咱們老工人還得算工齡算職稱這些,他們找來些農民工,一個月少拿一半,干的時間還長,還不用繳納養老醫療保險,出了事兒,有外面的勞務公司擔著,干嘛不用?”
“那可不,你用正式工,一人一年算下來得三萬塊的工資福利,五千人,三五一十五,一年就是一億五,你要是用勞務派遣的工人,一人一千,這就是一年少了一個億。特麼純利啊。”
周師傅這時候忽然起身,拍了拍屁股,“行了,走吧,該上班了。啥事兒,來了再說。別管走還是留,把手上的活干好。”
“哎~~~~”
一群人也都長嘆一聲,跟著起身,陸續下了看台。
李樂把一口沒抽,燒到屁股的煙頭踩在腳下蹭了蹭。
再抬頭時,看到中年人正瞧著自己笑,“咋?周師傅?”
“沒啥,看你,想起我年輕剛進廠那時候了,還是你們好啊,有學歷,年輕,不愁。”
“也不一定。興許以後,過了三十五就沒人要了呢。”
“說這話,誰信啊,三十五,正當年的時候,要是這麼干,這企業的當家人,得多特麼操蛋啊。”
“呵呵呵,難說。”
周師傅扣上衣服扣子,又𦼦了𦼦,“烏龜的屁股,也得執行啊。干活去咯。”
看著遠去的背影,李樂面無表情的搓了搓下巴,低頭,回了那座工人越來越難進來的辦公樓。
一推會議室門,正好看到阿文在和傅當當比劃著,一旁的連祺一臉驚訝的表情。
“文哥,說什麼鬼故事呢?連祺這是傻了?”
“沒有,別瞎說。不過,文哥剛說的,是有點兒嚇人。”
“咋了?”李樂看了看阿文,“你不去小樹林那邊了?听那邊的工人們都聊得啥?”
“工資待遇、福利還有些傳言。不過今天大部分時間,大都是在罵總經理何儉。”
“就那個從富華來到這邊的副總經理?他不是在茶啊沖那邊麼?平時也不在這兒。”李樂拉了凳子,坐到阿文身旁。
“就是他。”阿文又把听到的,重復了一遍。
“听他們說,前幾天,這人找到財務,報銷了一筆四十多萬的裝修款,說是給自己在這邊的辦公室裝修的費用。”
“四十多萬,也....多少?”
原本李樂想說,一個老總辦公室,花個幾十萬裝修也挺正常,可一想,不對,這特麼現在是03年,四十萬,一個十來平米的辦公室,要用四十萬裝修,貼金子呢?
“呵呵,就這個數。”
李樂又問道,“還有麼?”
“還有,員工在抱怨,這個何儉的年薪。”
“年薪?”
“是,這個何儉去年從廠子里拿走的年薪是兩百六十多萬,還有五十多萬的補助補貼。”
“好家伙,這麼高?真的假的?”
傅當當點點頭,“應該是真的,我和王姐聊天的時候,她說有次開管理會議,她負責端茶倒水,听到何儉和特鋼原來的總經王川吵架,王川說,你一年的年薪就兩百多萬,如何如何的,王姐說,當時她都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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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嘛,這特麼一年三百多萬的年薪,打工皇帝啊?”李樂忽然想起大小姐的私人助理莉秀來。
“皇帝不一定,但國內的職業經理人里,肯定能排上號。”傅當當笑了笑。
李樂一拍桌子,“行吧,別管什麼,記下來,到時候,咱們再匯總、求證。”
。。。。。。
善于溝通,能言善辯,是律師的基本素質。
于是第二天下午,李樂幾個人應王勝男王姐的邀請,去了在新化特鋼的另一個家屬小區,北河新村,走訪上一任新化特鋼的財務處長的王忠和。
車子到了小區門口,就見到今天休息,換成了長裙小皮鞋的王勝男。
“王姐,久等了吧?”
“沒多久,我也剛到。”
“上車。您指路。”
開進了小區,李樂幾人才發現,這里比前幾天看的連祺的室友家所在的家屬區,要大了不少。
“王姐,這邊不小啊?”
透過車窗,李樂指了指路邊的一個廣場。
“可不,北河新村,在新化特鋼的三個家屬區中,是人最多,樓最多的。”
“以前,每到傍晚的時候,廣場的大廣播里,都會表彰先進車間和工人。吃過了晚飯,人都習慣到這里來遛彎。孩子們玩滑輪、踢毽子,一到夏天,噴泉噴出來涼水,燈光一照可好看了。大人見面聊的是打麻將或者廠里的時鮮事。這里就是特鋼人的信息集散地。”
可惜王勝男說的是過去,現在再經過這里,看起來已經很殘破,地磚多有裂痕或者干脆脫落,路燈也不見了亮,噴泉里也沒了水。
“不過怎麼成這樣了?”連祺看到廣場旁還有體育館,游泳館,示意王勝男。
“沒人管了唄,富華來了以後,搞什麼主輔分離,就把原來屬于廠子的這些公用設施,學校,幼兒園,服務機構,環衛什麼的,甩給了市里,可市里也沒錢維護,于是就破敗成這樣子。”
“那,多可惜?這游泳館看著,挺好的。”
“可不,以前還舉辦過省運會游泳跳水比賽呢。和體育館,都是老廠長在的時候修的。”
李樂想起來,“我听說,老廠長是靠打籃球成長起來的?”
“哈哈哈,可別听他們瞎說,盛大爺雖然籃球打得好,可人家是正兒八經的高級工程師,五十年代,鋼鐵學院畢業的,是個有大本事的人,我爸常說,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新化特鋼。”
“誒,那有機會見見他麼?”
“那你們得回茶啊沖,盛大爺在富華進來之後,就搬走了,說是眼不見心不煩。誒,到了,我家就在前面那個搭著花架的那棟樓。”
下車的時候,李樂扯了扯傅當當,傅當當明白李樂的意思,比劃了個ok。
家在二樓,一戶七八十平的三室一廳,現在看,頂多算是小三室,可考慮到八十年代,能有個這樣的帶抽水馬桶的房子,妥妥的干部樓。
王忠和,也是典型的老干部形象,白色短袖襯衫,里面穿著件白色背心,西裝褲配布鞋,人也高瘦,鼻梁上夾著一副玳瑁色的近視鏡,光看鏡片的圈兒,就知道度數不低。
人也熱情,尤其听說李樂和傅當當都是燕大的之後,更是比劃起大拇指。
賓主落座,擺上茶水,李樂還像模像樣的拿出寫著田野調查的本子,開始提著規劃好的問題,一點點的往目標情報那里引。
只不過,王忠和顯然沒那麼多“耐性”,沒問幾個,直接說出一句讓李樂措手不及的話來,“狗屁的示範,狗屁的成績!”
“當時,市場變化,機構調整,政企分離,還有適應發展需求,各種情況下,整體利潤下降,人工、原材料、生產過程中的成本居高不下,逼著我們要變,我們已經意識到,不變不行。”王忠和點了個根煙,示意李樂和阿文,兩人都笑笑搖搖頭。
“不抽煙好。所以,當時盛廠長在退休之前,組織我們順應省里的‘企業調整到位、職工身份置換到位、債權債務處理到位、基本建立現代企業制度’的要求,擬定了相應的方案。要形成一個‘全民控股’的思路,把國企職工身份全部被置換為民營,所有職工按崗位、職務等分成不同層次發放經濟補償金,經濟補償金也可以轉成企業股權,精簡人員,壓縮成本,目標是循序漸進的把社會職能移交和輔業剝離,專注主業,在三到五年之內,將現有人員從1.8萬人,過渡到1.2萬人左右。”
“盛廠長又帶著王川他們幾個,向市里省里的領導匯報了這一方案。當時省里這個方案比較滿意,但是提出,可以適當引進戰略伙伴,而且沒同意全部由人自己持股,要求依然是國家控股。”
“做完這件事,盛廠長就退休了。我們都以為,之後會批準這個方案的時候,半路上殺出個富華來。”
“當時你們知道富華是個什麼樣的公司麼?”李樂問道。
“只知道是民營企業,但具體是干什麼的就不清楚了。”王忠和嘆了口氣,“其實一開始也沒什麼,大家都覺得,反正是公家掌控,而且給出的引進合作方的方案,乃至現在的股份比例,依舊是公家絕對控股。”
“可真到了實際開始改組之後,才發現,怎麼應該是二股東的富華,反而成了企業的管理方和掌控方。除了最上面的幾個領導,下面的管理層,全都換成了富華的人,連財務、人事都是富華過來的?”
“再加上之後的一刀切,還有各種管理上的問題,我琢磨著,這里面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那,您發現了?”
“呵呵呵,沒發現,只是知道了幾個客觀的數據,不過,我給你們說,有用麼?”
“沒用,我們是純學術的課題。”
听到李樂回答的這麼干脆,王忠和一樂,摁滅手里的煙頭,“沒用,那就好。等等,我拿點東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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