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室的大門重新鎖閉,冰冷、蒼白與機械的循環再次佔據了絕對的主權。但這一次,循環並非全然的死水。那道微光的存在,像在湖底投入了一顆石子,漾開的漣漪雖然微弱,卻固執地改變著水流的紋理。
檢查、抽血、打針、吃藥、進食、排泄……所有的程序照舊。防護服下的眼神依舊冰冷戒備,動作依舊帶著謹慎的不信任。但我的應對卻悄然發生著變化。當冰冷的針頭刺入肌肉,我仍會閉上眼,但腦海中不再是尸塔里的猩紅殘片或葉梟模糊的面容,而是那只在藍紫色翅翼上跳躍的燈光反光。當苦澀的藥片在舌根化開帶來令人作嘔的味道時,我會下意識地用舌尖抵住殘存的、早已消散的橘子甜香。
當面對那些無處不在的監控攝像頭時,偶爾,我會在長時間呆滯地凝視天花板後,目光不經意間掃過床頭那只小小的透明盒子,哪怕只是極其短暫的一瞥,僵硬的五官線條也會不自覺地松弛一絲。
時間依舊靠那面簡陋的電子鐘來提醒。但我不再僅僅被動地看著數字跳動,而是開始在心里默默記著墨墨。離昨天她來過去了多久?
距離下次可能見面的“三天”,她許諾的下一次周期,還剩下多久?這微小的期待感,像植入血管的一小滴稀釋過的興奮劑,在令人窒息的麻木中悄然制造著微弱的情緒起伏。
我開始在心里數著︰“墨墨走後的第一次抽血結束了……墨墨走後的第一頓難吃的營養膏吃完了……墨墨走後的第三次打針……”
每一項枯燥任務的完成,都意味著向那個充滿色彩的十五分鐘靠近了一步。
身體內部的變化並未停止。那只異變的左臂,在強效藥物和肌肉松弛劑的壓制下,表面的活躍似乎沉寂了。沉重感依舊,但那股源自核心深處的、如同萬載寒冰的低溫脈動卻頑強地透過藥物屏障傳遞出來。它並不總是清晰的,有時如同背景噪音般微弱,有時則像在厚厚的冰層下用重錘猛烈敲擊。每當這種清晰的搏動傳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會隨之瞬間變冷,讓我不由自主地打個寒顫。我能感受到冰冷的血液隨著每一次心跳被泵入右半身,一種冰冷的“污染”正緩慢而不可逆地擴散。
手指會變得異常冰冷蒼白,指尖微微發麻,甚至連右腿也開始偶爾感受到隱隱的刺骨涼意。這是來自我自身內部的“異化”,比任何外部的監測器都更能清晰地向我宣告著無法逃脫的侵蝕。
打針依然是最為抗拒的環節。右臂上注射留下的硬塊還沒完全消散,新的針頭又帶著冰冷的藥液刺入腹部的肌肉。負責注射的防護服人員似乎是個老手,動作干練卻冰冷無比,連手指的溫度都隔著厚厚的橡膠手套隔絕了。
針頭推入液體時帶來的脹痛格外劇烈。當最後一滴藥液離開針筒,他拔出針頭,卻沒有立刻用棉簽按壓止血,而是動作極其迅速地拿起一支閃爍著藍色指示燈的縴細探頭,像某種金屬探測儀一樣,輕輕掃過我剛剛注射過的、皮膚上還殘留著一個明顯紅點針孔的腹部肌肉區域。
冰冷的探頭接觸到皮膚,帶來一陣細微的電流刺激感。同時,他的護目鏡後的目光牢牢地盯著手中一個小型終端屏幕。
“肌肉組織藥液彌散掃描,正常。未檢測到異常能量逸散。結束。” 他對著胸前的微型通訊器公式化地報告。聲音冷漠得沒有一絲波瀾。
報告結束,他才從旁邊托盤里撿起一小塊方形滅菌棉片,用力摁在那細小的針孔上,力道之大,帶著一種近乎懲罰性的壓迫感,把剛剛形成的微小凝點再次壓出一點血珠,隨即才將棉片覆蓋上。
“好了。”
他收起所有工具,動作干淨利落,轉身,推著台車徑直離開,合金門無聲合攏。從始至終,他沒有再多看我一眼,仿佛剛才接觸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被妥善處置的危險品。空氣中只留下濃重的消毒酒精氣味和腹部針孔處火辣辣的刺痛感。
第六針了……我默默在心里記下。 從墨墨走後算起,我已經接受了第六次注射。腹部和手臂上累積的硬塊和皮下出血點都在提醒著這種輸入的頻率和強度。麻木之下,並非沒有一絲情緒。
當他們用一種研究物品的眼神審視我的身體內部,當他們冷漠地報告著“能量逸散”這樣非人類的指標時,一股冰冷的嘲諷感還是會悄然滋生。像一柄鈍刀子,緩慢切割著作為“人”的自尊。
這種對抗不是激烈爆發的怒火,更像是在極寒冰層下緩慢燃燒的黑色火焰,不熾熱,卻足以維持意識不至徹底凍結。
墨墨再次出現是在三天後的傍晚,精確得像只上好了發條的機械鳥。十五分鐘的權限警報剛一解除,她就靈活地擠了進來。這次她的氣息帶著明顯的匆忙,甚至有些微微的氣喘。
“快快快!今天差點被拖住!”她拍著胸口,另一只手里緊緊攥著一本薄薄的、封面已經磨得發白的小冊子,“組長臨時讓我去整理新到的岩礦樣本……簡直像搬石頭!累死啦!”
她抱怨著,語氣里卻帶著完成任務的得意,把冊子塞到我手里,“喏!植物圖譜!我翻了資料室庫存,這本最不厚!先帶這個給你!下次再換別的!”
我看著墨墨的臉,忽然愣住。
墨墨被我嚇了一跳,湊到我的面前,伸出手用力的搖了搖。
“怎麼啦?怎麼突然呆住了!”
我腦子一片混沌,擠到嘴邊的話突然消失不見。末了才來了一句。
“沒事,我,好像待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