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的最愛!還是冰的呢!我偷偷揣在保溫夾層里帶過來的!”
墨墨獻寶似的塞到我手里,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帶來一種久違的、令人振奮的刺激感。
易拉罐拉環被小心地掰開,一聲輕快短促的“呲啦”聲,像是為這沉悶空間注入了一針興奮劑。清甜又帶著強烈人造香精氣息的橘子味道隨著泡沫溢散開來,瞬間蓋過了空氣中消毒水和營養膏殘留的混合怪味。我深深吸了一口這久違的氣息,連帶著胸口那股積壓的濁氣也仿佛被沖淡了一些。
冰涼而帶有刺激感的碳酸液體流入喉嚨,帶著熟悉的、廉價的甜味,卻在此刻勝過了世上所有的瓊漿玉液。每一個氣泡在舌尖炸開的微小刺激,都在粗暴地喚醒著被藥物和麻木層層包裹的感官神經。
身體內部那些沉寂的、似乎在昏睡的部分,被這甜蜜的沖擊瞬間激活了。我幾乎是貪婪地咽下一大口,任由那股涼意一路流進胃里,再化作暖流擴散開。
“嘶……哈……”
我被冰得倒抽一口冷氣,隨即發出滿足的嘆息。
墨墨看著我的樣子,得意地笑了︰“怎麼樣?好喝吧?我可是掐著時間趕過來的,就怕不冰了!”
她晃蕩著小腿,又開始了新的話題︰“哦,你知道嗎,昨天外面出了個小事故,編號b7的爬行生物幼體居然集體越獄了!一群手指頭長的小東西在樓道里亂爬,把清潔的阿姨嚇得跳了起來,監控警報亂響,別提多搞笑了……”
她講述著基地里發生的各種雞毛蒜皮又活色生香的小事︰哪個研究員又泡壞了一鍋培養基,氣急敗壞;食堂新來的阿姨一緊張,把菜抖的滿桌子都是;後勤組的人為搶一套稀有零件差點在倉庫打起來……
這些在殘酷基地里發生的日常瑣事和微小摩擦,此刻從墨墨嘴里說出來,卻充滿了生動樸素的煙火氣,與這間隔離室里的冰冷死寂形成了荒誕又溫暖的對比。
我一邊小口啜飲著冰涼的橘子汽水,一邊靜靜地听著她絮絮叨叨。飲料罐冰冷的溫度透過指尖滲入皮膚,再傳導進血液,連同墨墨的聲音一起,像溫柔的無形水流,一點點沖刷著我意識深處那些干涸冰冷、布滿了血腥碎屑的溝壑。
身體里的那股麻木感在松動,堅硬的冰殼表面悄然出現了細密的裂紋,有什麼溫暖而脆弱的東西正試圖從凍土深處破土而出。那感覺,像是凍僵的身體浸泡在溫水中,帶著點刺痛,更多的是融化後的舒適和慵懶。
我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在不自覺地微微上揚。
“你的樣子,真好。”
墨墨忽然安靜了下來,不再講述那些瑣事。她歪著頭,看著我臉上那道極其細微的笑容痕跡,像發現了世界上最珍貴的秘密一般,聲音放得很輕很輕,帶著一種純粹的滿足和快樂,“比他們之前帶回來時那個樣子……好太多了。”
她微微向前傾了傾身體,眼神無比真誠︰“我知道外面那些閑話很難听,灰蛇他們……肯定也沒說什麼好話。別管他們!我知道你不是他們說的那樣!你只是……嗯……有點特別,像我這個蝴蝶標本一樣特別,對吧?”她指了指我手中的標本盒,“而且你比他們都厲害!能干掉那麼可怕的東西,能活著回來!這就很了不起!超級了不起!”
她的話語像孩子氣的安慰,卻又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篤定力量。那一刻,她目光澄澈,不含任何雜質,沒有恐懼,沒有算計,只有一種純粹的信賴和對“活著”本身最樸素的敬意。
被她這樣毫無保留地信任著、肯定著,心口某一處堅硬的東西,猝不及防地碎裂了。一股極其濃烈復雜的情緒猛然沖撞上來,混雜著連日來積壓的委屈、痛苦、不被理解的孤獨,以及此刻被溫暖照亮的感動。酸澀感涌上鼻尖,眼眶無法控制地發脹發熱。
橘子汽水的甜味在嘴里失去了顏色,被一股更洶涌的味道覆蓋了。我不由自主地低下頭,試圖掩飾幾乎要失控的表情,手指用力地捏緊了冰冷的易拉罐,罐體發出輕微變形的“ 嚓”聲。
墨墨似乎察覺到了我情緒的劇烈波動。她沒有再說話,只是安靜地坐在床沿邊,雙腿停止了晃悠,小巧的身影在這一片冰冷的白中,像一塊暖色的鵝卵石,固執地散發著微弱而堅定的熱度。
時間在無聲的陪伴中緩慢流淌,只有我略顯沉重的呼吸聲和易拉罐微弱的變形聲在空間里交錯。
“叮——!”
牆上的電子鐘發出了十五分鐘結束的警示音,打破了這片難得的靜謐。
墨墨身體微微一震,眼神里閃過濃濃的不舍,但臉上迅速又堆起那種故作輕松的笑容︰“啊呀,時間到了!我得走了!”她利落地跳下床,“下次!等我再想辦法弄到權限,一定還來看你!給你帶更好看的……呃……”
她絞盡腦汁想帶點什麼,目光掃過我的床頭,“帶幾本小說?嗯……植物圖譜冊子也行!你喜歡啥?”
我看著她的眼楮,里面盈滿了真誠的期待。干澀的喉嚨滾動了一下,最終只是用盡全力,對著她擠出一個極其緩慢、幅度不大,卻異常清晰真實的點頭動作。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好…什麼都…好。”
墨墨的眼楮又亮了起來︰“那就說定啦!”她轉身,腳步變得有些急,走到門口,還不忘回頭用力地揮揮手︰“照顧好自己!按時吃飯吃藥!等我哦!”
厚重的合金門在她身後再次關閉,將那個小小的、散發著暖意的身影隔絕在外。隔離室里瞬間回歸了冰冷的寂靜,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空氣中若有若無、尚未散盡的淡淡橘子甜香,以及指間殘留的易拉罐冰冷的金屬觸感。
我靠在硬硬的床頭上,目光落在手里那個精致的蝴蝶標本盒上。小小的盒子,藍紫色的翅膀在冷白燈光下折射出點點微光,靜默而永恆。還有那個空了的橘子汽水罐,被我小心地放在了床邊的桌子上。
四周的牆壁依舊慘白,頭頂的燈光依舊刺眼,電子鐘的滴答聲依舊固執地切割著時間。
但有什麼東西,好像不一樣了。
我茫然的看著旁邊的橘子汽水,什麼東西好像在腦子里溜走了。
什麼呢……
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