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東山,暈著毛茸茸的微光,照得人間清清白白。
宅院內擺開三張偌大的圓桌,席位餐具都已備好,美饌佳肴陳列妥當,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只等著大開宴席。
按說聘請廚班備席,理應是要管飯的,但江家有江家的規矩,晚宴備好,宋媽便照例給了額外的賞錢,待到短工幫佣全都散了,胡小妍和許如清才陸續出席,傍著主位緩坐下來。
其余眾人依次站在院子里,紛紛將目光匯聚到大宅門口,垂手而立,靜靜等候。
直到江連橫緩步出來,眾弟兄才拱手抱拳,齊喝一聲︰“東家!”
江連橫笑了笑,走到胡小妍身邊坐下來,擺擺手道︰“各位弟兄都坐,今兒休假,大家都敞開了喝!”
眾人面露欣喜,連忙哄笑著擁至桌前,逐次落座,開懷暢飲。
江連橫坐在主位上,左手邊是許如清,右手邊是胡小妍,繞著圈兒看,自然都是江家的門內至親。
江雅和江承業姐弟兩個不消說,另有薛應清、趙國硯、溫廷閣、張正東、王正南、李正西、趙正北、海新年、花姐,以及程芳和谷雨這對妯娌姐倆兒。
全家人和和滿滿,嬉笑打鬧,都是樂趣。
混跡江湖二十年,遙想初心,圖的也不過就是眼前這番其樂融融。
右邊圓桌的席位上,當以宋媽和英子為首,都是江家多年以來的長工僕從,心明眼亮,手腳勤快,想來也在江家待了快十年了,主僕之間,互相照應,從沒紅過眼——不是家人,勝似家人。
宋媽和英子不算年輕了,今夜興起,多貪了兩杯酒,臉上漲得通紅,引得其他佣人紛紛調侃嬉笑。
袁家的兒子也在其中,不是佣人,而是被英子帶來解饞的,畢竟袁氏夫妻都在江家做事,便也得到了胡小妍的允許。
左邊的圓桌更熱鬧,開席不過半小時,便已有三兩個人漸漸顯出醉態。
抬眼望過去,座位上也都是熟悉的面孔。
袁新法、闖虎、康徵、老刀、老解、楊剌子、老賀兒、哩哏楞、楞哏哩、常老財、萬德威……
仔細數下來,這些人要麼是給江家立過大功,要麼是給江家辦過髒事兒、手上沾過血,算得上江家的心腹干將,雖然在這宅院里並不顯眼,可單個拎出去,卻也都是省城內外有名有號的人物。
但究竟是因為傍著江家,他們才成了人物;還是因為有了他們,才成就了江家——這似乎已經很難說清楚了。
萬丈高樓平地起,一磚一瓦皆根基。
江家門徒何止于此,但能在今晚跟東家共度中秋、把盞餃杯的,無一例外,都是實打實靠自己搏出來的地位。
眾弟兄拼酒拼得厲害,吵吵嚷嚷地劃拳打圈兒,唯獨袁新法幾人不肯貪杯。
不是不愛喝,而是這偌大的宅院里,總得有人時刻保持清醒。
袁新法身為“江家門神”,自從拜了江連橫,便早已戒了酒,平日里滴酒不沾,只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才抿上一盅,總共不到半兩,還沒品出酒香,便早早停杯了。
眾弟兄知道他肩扛重任,自然無人敢勸。
楊剌子和老解久別重逢,似有說不完的話,便全都倒在酒里,一杯接著一杯,一口接著一口,推杯換盞,片刻不停。
忽然念及老牛,兩人放聲大笑,痛飲三杯烈酒,俯仰之間,灌滿愁腸,從喉頭到肺腑,當真是火辣辣燒殺我心。
闖虎坐在一眾壯漢之間,憋憋屈屈,不得伸展,人便縮成了一團,好不容易相中一塊雞腿兒,結果還沒等夠著,筷子剛到半空,盤子里的雞都沒了,還上哪找腿兒去呢?
旁人“照顧”他,笑著調侃道︰“虎哥,想吃哪個夠不著,說出來我幫你夾!”
“用不著,嫌你埋汰!”
闖虎翻了個白眼,小聲嘀咕幾句,怎奈力有不逮,便只好就近吃幾樣面前的酒菜。
這場晚宴格外熱鬧。
大家好酒好肉吃了片刻,胃里墊了半飽,話就漸漸繁密起來。
這個說你喝多了,那個說你扯毛淡,誰也不服誰,便抬手擦去額角上的熱汗,從頭再飲一番。
人醉不知星斗轉,漸漸地,圓月已經升至半空。
眾人的話也漸漸少了,悶頭吃著肥美的河蟹,剝開蟹殼,嗦食蟹肉,慢慢品味,細細咂摸,間或喝兩口燒刀子,互相說幾句不著邊際的胡話,便又莫名哄笑起來。
晚風雖然有點冷,但腹中有烈酒,身邊有家人,心里便也覺得熱乎。
其實,大家都挺感慨。
江家開山立櫃,已經十年了,雖然大體上一路坦途、順風順水,但倘若仔細深究起來,卻也並未無波無瀾、未犯凶險。
單絲不成線,孤木不成林。
江家能走到今時今日,不只是江、胡二人努力經營的結果,家中各堂口也都是人盡其能、物盡其用。
十年家業,每個人都擔得起一聲︰不易!
而今揚名立萬,衣食無憂,縱橫黑白,權勢燻天,遙想公瑾當年,盡管不能相提並論,但個中滋味、以及意氣風發的暢快心情,卻大抵能夠相通。
夜色漸深,秋意正濃。
闖虎吃好了一抹嘴,湊過來問︰“東家,我看時候差不多了,咱開始放電影麼?”
江連橫看大家都已酒足飯飽,興致正高,便點點頭說︰“放吧!叫幾個人進屋,去把燈關了!”
眾人立刻忙活起來,將三張圓桌挪得近些。
闖虎帶人支開幕布,擺好打電影的機器;宋媽和英子則起身回屋,關了電燈,便于影戲放映時,能看得更加真切。
不一刻,宅院空地上的一方方燈影,便已逐次熄滅。
然而,四周卻並未暗下許多。
眾人這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間,滿月竟已升至中天。
月光清亮,圓圓的一輪,懸在江家宅院上空,距離很近,大得出奇,以至于就連月影上的點點斑駁,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江連橫指向圓月,笑著打趣道︰“江雅,你抬頭看看,那月亮上面有只蛤蟆!”
“蛤蟆?”江雅看著圓月上的陰影,頗為不滿地皺起眉頭,“什麼蛤蟆,那不是兔子麼?”
許如清和闖虎幾個肚里有墨水的人便笑起來,說︰“玉蟾、玉兔都對,你看它像什麼,它就是什麼。”
蛤蟆也好,兔子也罷,橫豎都是幾抹陰影,叫什麼都可以的,沒有什麼不可以。
歸根結底,那不過是同一件事物在不同眼中的倒影罷了。
江雅仍在仰望夜空,不禁喃喃自語道︰“不是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麼,我看現在就挺圓了啊?”
大家都是這麼說的,可到底哪天的月亮更圓,想必也沒人測量過,無非就是句吉祥話而已。
強要較真的話,或許可以稱之為“圓而未滿”,但所謂“大盈若沖”,卻也未嘗不是一種貪念。
不多時,投影的幕布便已掛好,打電影的機器也已經準備妥當。
闖虎親自充當講解員,也即所謂的“電影辯士”。
這倒是個新鮮行當,專門負責介紹默片的故事背景、劇情走向,甚至偶爾還要一人分飾兩角兒,將影戲中的對白,活靈活現地展示出來,就像畽柴的說書先生一樣,優秀的默片講解員,經過添油加醋,常常能為影戲增色不少。
闖虎格外認真,先挑了一部短片找找感覺。
叨叨了十幾分鐘,就把大伙兒逗得前仰後合,紛紛夸他適合干這行。
闖虎卻搖了搖頭,說︰“我這只能算是副業,而且功夫還不到家,照我那兄弟林七比起來,還差得遠吶!”
胡小妍听他說過兩遍林七的名字,便有些好奇,忍不住問︰“他在這行里挺有名氣?”
“在哈埠那邊,算是有名氣的。”闖虎點點頭說,“我那兄弟,諢號‘無鳴鵑’,天生的絕活兒就是學人說話,無論男女老少……呃,女人可能差點,但學男人說話,簡直易如反掌,語態聲調,足夠以假亂真,人人听了都叫好。”
胡小妍笑著說︰“那他的確是天生干這行的料。”
“不不不!”闖虎忙說,“大嫂,你沒看過他的皮影戲,那才叫一絕呢,他手上的皮影會……”
“行了,行了!”見他說個沒完,眾人便連忙催促道,“現在沒有皮影戲,只有電影戲,你還放不放了?”
闖虎省過神來,略顯尷尬地笑了笑,旋即將影戲單子遞給大嫂。
胡小妍等人商量了一會兒,便點了一部時下最流行的影戲。
闖虎不敢怠慢,急忙找出電影膠片,安置在機器上,輕輕轉動起來。
影戲尚未開場,幕布仍是一片慘白,剛剛跳出影戲的名字,他的講解便跟著開始了。
“這故事發生在二十幾年前,那時節,正是深冬歲末,天氣冷得風刀霜劍,土炕上的孤兒翻來覆去,夜不能寐……”
隨著闖虎的敘述,幕布上緩緩浮現出主角的身影——是個少年郎呢!
幕布粗糲糲的,人物在其中不能言語,于是便呈現出默片所獨有的夸張動作,仿佛整個人都被困在里面,任憑他們聲嘶力竭,卻也發不出半點聲響。
每一幀畫面都不穩定,不是在跳動,就是在錯位,需要隔遠一些,把眼楮眯起來看,情節方才流暢自如。
故事一經展開,宅院里頓時沉寂下來。
周圍除了放映機的“ ”聲,便再無其他聲響。
江連橫等人緊緊地聚在一起,目不轉楮地看著影戲,面龐忽明忽暗,時而飽含期待,時而提心吊膽。
這是胡小妍第一次觀看影戲,眼里帶著欣喜,看到精彩處,不覺與江連橫相視一眼,又轉頭看看江雅,笑了笑,便覺得心滿意足,再無其他奢望。
余下眾人盡管神情各異,卻也到底都是歡喜模樣。
所謂電影,不過是一場光影交錯,投在蒼白如雪的幕布上,演繹著一樁樁恩怨情仇,一幕幕生離死別,明知是夢幻泡影,卻仍舊做不到如是以觀,繼而悲欣交集,唏噓嘆惋。
影戲雖短,但卻掐頭去尾,只把最精彩的篇章演繹出來。
唯有全神貫注,才能避免疏漏。
否則鏡頭一轉,緊接著的下一幕,或許只是須臾之間,或許已是多年以後……
——第四卷•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