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連橫走出碉樓時,院子里的火把燒得正盛。
火光搖曳下,佃戶村民側身斜視,目光冷冰冰的,面色坦然,看起來問心無愧。
他們憑借江家眾人的穿著打扮,似乎也能推斷出,江連橫是個人物,但江家的權勢到底有多大,對他們而言,終究仍是未知。
短視,愚昧,拎不清,看不透……
低微的眼界,注定帶來受限的臆想。
他們只知道,將近兩百號胡匪馬隊,此刻正圍困在山莊大門外,交人不殺,不交火並。
冤有頭,債有主,莫怪鄉親們見死不救了。
海潮山提著步槍,從牆頭上走下來。
趙國硯見他靠近,立馬垂下右手,快步迎上前去,不料剛走幾步,卻被江連橫暗中截停。
江連橫知道他要干什麼——挾持海潮山,逼迫聯莊會敞開大門,放劉快腿等人進來,據守碉樓,血戰到底。
可問題是,成功的把握有多大?
不是他懷疑趙國硯的身手,而是在親眼目睹佃戶村民那盲目且堅定的目光後,他早已確信,沈家店聯莊會並非堅如磐石。
獅子的凶心,兔子的怯懦,狐狸的狡猾……
江連橫堅信自己的判斷——賴在聯莊會,或許並不是明智之舉。
這時,海潮山走了過來,臉膛被熊熊火光烤得油亮。
“行了,都別看了!”他沖佃戶村民低聲喝道,“拿著家伙,守住大門!”
幾十個壯丁這才戀戀不舍地轉過身,三步兩回頭,仿佛生怕江連橫跑了似的,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趙國硯本性並不慣于撂狠話嚇唬人,可眼見著此情此景,也忍不住低聲威脅道︰“海潮山,你要是敢把我東家交出去,我保準你有後悔的那天。”
原以為海潮山會出言反駁,不料他卻只是點了點頭。
“你現在後悔還不晚。”趙國硯再次爭取道。
海潮山不予理會,轉而看向江連橫,神情似乎有點難堪,想了想,卻說︰
“江老板,外頭胡匪點名要你,我不得不交人。假如你今晚大難不死,以後想來尋仇,麻煩你把這筆賬記在我一個人頭上,放過沈老爺一家,還有沈家店的村民,海某絕無怨言,他日九泉之下,必定保佑江家長盛不衰。”
“這話什麼意思?”趙國硯等人立時怔住,紛紛不解道,“你既然這麼說,為啥還非得把咱們交出去?”
海潮山不肯言語,只顧靜靜地望向江連橫,等著對方表態。
江連橫什麼都沒承諾,目光越過海潮山的肩頭,瞥了一眼聯莊會的佃戶村民和武裝隊成員,沉思片刻,忽然懂了。
交談的聲音很小,旁人听不太清,村民的臉上便顯出幾分狐疑。
江連橫見狀,不由得戲謔地笑了笑,問︰“值麼?”
海潮山把槍托杵在地上,一邊望向自家房門,一邊喃喃自語道︰“我是受人所托,沒什麼值不值的。”
正說著,那扇房門便忽然開了。
海家老大拎著一只布袋,快步走到父親跟前兒,抬手遞了過去。
江連橫當然記得這只布袋,里頭裝的東西,正是幾人來時的配槍。
海潮山拿在手里掂量幾下,猶豫片刻,到底沒有遞給江連橫,轉而卻說︰“走吧,我送你們出去!”
話音剛落,又有幾個武裝隊成員從後院兒走過來,手里牽著江連橫等人的馬匹。
“飲過水了麼?”海潮山湊過去問。
武裝隊成員應聲回道︰“飲過了,沒敢多喂,怕跑不快。”
海潮山點了點頭,旋即仰面沖牆頭上大喊︰“小青,讓他們滾遠點兒!”
“好 ——”
小青不是尋常女流之輩,面對胡匪渾然無懼,嗓音依然清亮。
正要喊話時,江連橫卻打了個岔︰“等下,頭走之前,能不能先讓我到牆頭上看看?”
海潮山想了想,終于答應下來,轉頭沖武裝隊喝令道︰“讓他們上去!”
眾人雖然有些不情願,但到底還是側身讓開了登牆的夯土台階,只是神情十分戒備。
江連橫等人登上牆頭兒,眼見著不遠處二百來號胡匪馬隊,個個舉火燒天,若說心里不慌,那必定是假話,只不過經多見廣,面對生死危機,尚能面沉似水,遠不至于喪神失魄,丟了判斷。
牆頭上突然多出幾個人影,聯莊會大門外立刻騷動起來。
劉快腿仰頭叫屈道︰“江老板,海潮山這癟犢子不仗義啊,你快下來吧,有咱哥幾個在,大不了待會兒跟他們拼了!”
一邊說著,一邊沖牆頭上使了個眼色。
那意思很明顯——趁著開門一剎那,眾兵痞橫沖進去,里應外合,先殺武裝隊,再奪聯莊會,據守碉樓,以求自保。
想的挺美,就是低估了海家兒女的見識和膽略。
小青立馬放了一槍,嗔聲喝道︰“在那擠眉弄眼干啥呢,當你姑奶奶我瞎了?往後退,滾遠點兒!”
罵聲剛過,門外那胡匪忽地咧嘴笑了笑,說︰“大妹子,你放心,這小子要是敢偷奸耍滑,咱弟兄們幫你把他們攆走!”
說完,他又仰面看了看牆頭上的人影,呵呵又笑︰“行了行了,江老板,別磨嘰了,快點下來吧,我大當家的還著急見你吶!”
眾人神情嚴肅,自是如臨大敵。
唯獨江連橫卻皺起了眉頭,似乎對那胡匪的言行舉止極其困惑。
有點不太對勁,卻又一時說不清其中的緣由。
便在此時,趙國硯突然應聲問道︰“你們大當家的找我,有什麼事兒?”
江連橫暗暗瞥了他一眼,沒有阻攔,哥倆兒又是一次心照不宣的默契。
听了這話,劉快腿眼珠一轉,立馬湊到趙國硯腳底下,順水推舟,裝模作樣地提議道︰“江老板,還是讓哥幾個先去幫你問問吧?”
海潮山和小青見狀,互相看了看,倒也沒有拆穿。
未曾想,那胡匪竟笑而不語,最後突然抬手一指,呵呵卻道︰“趙國硯,你啥時候改名兒叫江連橫了,江家那位大嫂答應了嗎?”
此話一出,江家眾人無不驚詫萬分。
來人對江家的底細了如指掌,當場戳破了趙國硯的幌子。
魚目混珠的打算行不通了。
趙國硯略顯尷尬地看向江連橫,黔驢技窮,一時間也沒了主意。
江連橫默然無話,心里卻另有盤算。
通常情況下,胡匪砸窯、劫道、綁秧子之前,必定要先派出線子踩點摸底,只有確定對方是個火點、火窯,才會下山行動。
遠處的胡匪二百來號人,雖說不算多,但卻是馬隊。
如此興師動眾,必定已經叫準了江連橫就在沈家店聯莊會,至少也要有十之八九的把握,才會徑直殺過來。
那麼,是誰透露的風聲?
沈家店有內鬼?
不像,真有內鬼的話,就不至于在門外叫人了。
“你們大當家的是誰?”江連橫忽然問。
“不是說過了麼!”那胡匪重申道,“老莽,這回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
“那還不趕緊下來?”
這時,海潮山忽地湊過來,低聲說︰“出了大門,往西南方向跑,那邊有條小路,他們人多,只能一字長蛇追你們。”
江連橫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小青立馬沖門外大喊︰“你們幾個,趕緊往後退!”
“退不了!”劉快腿可不敢在這節骨眼兒上棄之不顧,“我得見著江老板出來才能退,有能耐你就開槍,大不了火並!”
“腿子——”
江連橫忽然沖門外喊道︰“往前走幾步,等我。”
劉快腿邁步就走,心說︰是你讓咱們往前走的,這可不能怪我!
趙國硯等人忙勸︰“東家,你這……再考慮考慮?”
“行了,再考慮就被綁下去了。”
江連橫拍板釘釘,獨自先行走下夯土台階兒,余下幾人只好快步跟上。
海潮山也隨即跟了下去,在大門內站了一會兒,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仰頭問︰“小青?”
“爹,他們走遠了,沖不進來!”小青在哨塔上回話。
海潮山听了,便沖武裝隊成員使了個眼色,聯莊會大門隨之被推開半扇,幾個佃戶村民立刻涌上前,用身體抵住另一扇門板。
江連橫等人各自牽了幾匹馬,穿過大門,山谷間的晚風似乎陡然變得陰冷許多。
海潮山獨自跟在幾人身後,三個兒子正想追出去尾隨,佃戶村民便立馬迫不及待地關上了門板。
“關什麼門,咱們還得跟出去呢!”海家兒女急道。
佃戶村民連忙上前阻攔,“好”言勸阻道︰“別去了,別去了,外頭太危險,你爹不會有事兒的,剛才不都說好了麼!”
武裝隊成員見了,略顯遲疑,到底也沒上前幫忙說話。
反倒是小青這姑娘家的看得開,半蹲在哨塔里,端著土打五,準星兒瞄在江連橫的後腦,高聲提醒道︰
“姓江的,還有那個臭流氓,我看著你倆呢——”
聯莊會大門外,江連橫轉身沖姑娘揮了揮手。
這時節,一行人已經走到了那胡匪面前,而劉快腿等人在聯莊會的脅迫和江連橫的要求下,也都紛紛退到了田間地頭。
雙方踫面,趙國硯等人自是劍拔弩張,心里紛紛盤算著,到底是一起跑,還是尋機會靠近胡匪頭子,拿作人質,讓東家先跑。
聯莊會背靠老爺嶺,面前的道路,早已被胡匪馬隊雁陣合圍,無論選哪條路,都免不了一番交火。
思來想去,橫豎拿不定主意,便又將目光看向東家。
不想,江連橫此刻卻是一臉淡然。
那胡匪見狀,不禁笑了笑說︰“江老板,跟我走吧?”
說著,又望向海潮山,頗為不解地問︰“你還跟著干啥?”
“再往前走走!”海潮山冷聲道,“離聯莊會遠點兒!”
胡匪聳了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態度,旋即扯過韁繩,調轉馬頭,背對著眾人,先行朝匪幫走去。
江連橫抬眼望向那胡匪的背影,眉頭更緊,目光更困惑,心里的猜測也隨之愈發堅定。
便在此時,海潮山突然趁機把裝槍的布袋塞給江連橫,低聲疾道︰“江老板,海涵!”
說完,便立馬轉過身去,坦然將後背朝向眾人。
江連橫等人隨即翻身上馬,趙國硯立刻拔出配槍,側身張望,等著東家發令。
前頭的胡匪應聲微微側過身,瞥了幾人一眼,卻道︰“喂,你別他媽沖動啊,子彈可不長眼!”
話音剛落,劉快腿等人也從田間地頭飛奔過來,一邊搶馬,一邊大聲疾呼︰“江老板,快撤,哥幾個掩護你——”
“不用了!”
“弟兄們,跟我……”劉快腿的話卡在了半截兒,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啥玩意兒,不、不用了?”
江連橫點點頭,接著又趕忙擺了擺手,示意趙國硯等人不要輕舉妄動。
前頭那胡匪又側身張望了一眼,忽地搖了搖頭,仿佛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江連橫也隨之眯眼笑了起來,揚著下巴問︰“喂,兄弟,你大當家的最近怎麼樣兒?”
“唉,不好混吶!”
听那胡匪松松垮垮的語調,眾人不禁面面相覷,不知對方到底是什麼意思,更不知江連橫到底有什麼打算,但東家畢竟是東家,他說不響,自然沒人敢妄自挑起火並。
正不解時,卻見江連橫又沖那胡匪笑道︰“你膽子挺大。”
“沒轍呀,我輸了!”
那胡匪沒來由地回道,趙國硯等人更是愈發不解。
馬隊不緊不慢,如此又向前行進了半支煙的功夫,終于來到了匪幫近前。
眾胡匪面容猙獰,目光在火把的映襯下,更顯得凶神惡煞。
四下無聲,匪幫只是靜靜看著幾人,沒有任何人開口。
江連橫停下馬,目光掃視眾人,並未看到熟悉的面孔,于是便沉了一口氣,忽然破口大罵︰“孫向陽那癟犢子呢,再不出來,別怪我以後記仇了!”
聲音在山谷間回蕩了片刻。
緊接著,馬隊忽然一陣松動,前排的胡匪紛紛向兩側靠去,讓出一條路來。
蹄聲響起,越來越近,就見一個模糊的人影,從馬隊後頭漸漸現出身來。
他的手中沒有火把,因此直至走到眾人面前時,大伙兒才看清了他的臉,以及他頭上那頂破面兒、卷邊兒的西洋帽子。
來人咧嘴一笑,匪氣畢露無疑,竟沖江連橫拱手抱了抱拳,呵呵笑道︰
“老江,別來無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