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六年,十二月。
時值隆冬,大河之畔,風雪遮天蔽日,舉目遠眺,所見惟有白茫茫一片,不見半分其他顏色。
“好風雪。”程昱不畏當下嚴苛的環境,反倒是意興飛揚的感喟了一聲,他受丞相曹操的托付,北上鄴城求見袁紹,與河北謀求結盟一事,正好行至大河處,見到了此等盛景。
此間風雪雖酷,然程昱面色淡然,不為凜冬風雪所動搖,他駕馭著座下馬匹不斷向前,似是今日就要渡過大河,踏上河北的地界。
跟在程昱身後的兩名僕從,二人對視了一眼後,各自瞧出了對方眼中的苦澀。
頂著風雪前行,本就是一件苦差事,尤其是如今風雪正盛,鋪天蓋地,舉目不辨東西,這個時候,就合該進入白馬縣歇息一下,等到風雪將息後再行出發。
可是,兩名僕從眼中同時閃過一抹無奈,他們的主子程昱不願在白馬縣停歇,一心只求早日踏上河北的地界,他們做奴僕的,還能溜了不成,只能陪著程昱頂著狂風暴雪前行。
當此兩名僕從心下怏怏,有所怨懟的時候,前面的程昱處還不時傳來意興飛揚的快意之語,這讓只想著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兩名僕從越發的不快和嘆息了起來。
“速速跟上,如今河面已經冰結,我等直趨即可,今日就要踏上河北的土地。”一點沒有將兩名僕從記掛在心上的程昱,還顧見到僕從身形有些落後,他發出一聲催促的語句。
“是。”兩名僕役敢怒不敢言,唯有低聲下氣的應了一聲,考慮到家小還在許都,得虧程昱的庇護,他們心中再有不滿,也只能乖乖听話,順從程昱的命令,不敢有一縷違逆。
自蒼穹下望,程昱同他的兩名僕役,好似螞蟻大小的黑點,在茫茫大雪中,不斷直趨北向,來到了大河邊上。
“走。”程昱帶頭,兩名僕役尾隨,三人踏上了大河的冰面,馬蹄踩在冰面上,發出噠噠噠的響聲。
伴著這間斷不休的馬蹄聲,程昱對自己所肩負的任務做起了思考。
他的任務是和袁紹達成盟交,共同抵御劉璋,其中的難處在于袁紹為人好顏面,自視甚高,輕易不讓于人,也不肯下于人,始終端著諸侯盟主的架子。
此外他所侍奉的明公曹操早年依附袁紹,後又背棄袁紹,再到同袁紹刀兵相見,官渡一役,兩邊結了深仇大怨,袁紹為人外寬外忌,對這一點當是很忌諱。
這一行,若是袁紹囿于顏面,不願同許都達成盟交,程昱的任務就失敗了。
程昱要做的,是通過口舌說動袁紹,使袁紹放棄舊日仇怨,願意同許都達成盟交。
關口是怎麼說動袁紹,對于這一點,巧舌如簧的程昱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風雪飄搖,遮住了程昱的望眼,好似在絮叨這一趟的前程晦澀不明,難以洞見。
可前程雖未可知,但程昱卻是腳步不停,直趨北上。
……
鄴城。
風雪同樣降臨在這座河北的政治和經濟中心上,沒有因為這座城池是鄴城的緣故而有所偏待,當下城中屋檐上盡是雪白之色,屋宇間的道路亦是一片蒼白,花草林木,亦不能如外。
偌大一座鄴城,白茫茫而已。
“咳咳……”
鄴城的城頭,在听到袁紹發出輕咳之聲後,袁尚連忙輕撫起了袁紹的後背,幫助袁紹舒緩胸腹間的不適,而後袁紹稍稍好些,咳嗽聲不見後,袁尚扯下了身上的裘衣,往袁紹背上蓋去。
“父親,天寒地凍,城頭的風尤為勁烈,對養生來說不是一件好事,還是請先下樓為好。”
一邊說著,袁尚一邊為袁紹系起了他披到袁紹身上的裘衣,卻不顧自家被寒風刺激的如同抖篩般的身體,一片孝心,赤誠可見。
袁紹握住袁尚綁系裘衣的手說道“尚兒,為父還沒有老到扛不住風雪的時候,裘衣你且速速穿上,莫要染了風寒。”
“父親,孩兒不冷。”袁尚露出一個自信陽光的笑容。
袁紹不由為之一怔,他好似從袁尚的笑容上,瞧見了自己年少的影子,那時候他少年意氣,不避刀劍,同閹宦斗,同董卓抗衡,而後征戰河北,掃平群雄,那時候,他的笑也是這般的自信洋溢。
“下樓吧,譚兒和干兒受我遣使召見,應當也快到了府中。”本想著在城頭再欣賞一會雪景的袁紹,為了避免袁尚挨凍,也是為了會見袁譚和高干,他同意了袁尚下樓的請求。
“父親慢行,我來扶著你。”袁尚再度表露孝心。
“好。”袁紹沒有逞強,說出什麼自家還沒老邁到路都走不動的情況,他在袁尚的攙扶下踏上了下樓的馬道。
目光掠過身邊小心攙扶自己的袁尚,他一絲不苟,全神貫注的樣子,袁紹莫名想起了袁尚幼時,他扶著袁尚走路的時候,那時候,他也是這般謹慎小心。
歲月鎏金,時移世易,袁紹忽的覺得老了,或許後事需要安排上了。
當袁紹和袁尚回到魏公府,前面受召而來的袁譚和高干,侯在廳房的二人,得知後立馬出府迎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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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尚弟。”袁譚向袁紹發起稱呼時,是既恭敬又誠懇,轉到袁尚時,則生硬了些,好似硬生生逼出來的一句話。
且在瞧見回府的袁紹身邊陪同著袁尚時,袁譚的臉色閃過一抹妒意和不甘。
袁紹微微頷首,就當應聲,隨後他瞧也不瞧袁譚,就在袁尚的陪同下踏入了慣常當做會議廳的右廂房。
望著袁紹和袁尚近乎齊肩的身形,袁譚眸子霎時間睜大,神色也有些扭曲了起來。
但只是一刻,他就面色轉為平和,好似古井一般波瀾不驚,接著他埋下頭,循著袁紹和袁尚的背影,跟著踏入了左廂房。
高干置身一旁,他的眸子轉動,將一切盡收眼底,等到袁譚行動起來,他跟在袁譚身後,小步跟上。
“不知父親今日召我,是有什麼吩咐?”袁譚語氣盡量放的恭敬,神色也是端正非常,對于袁紹讓袁尚坐在一側的安排,他心中似是沒有一分芥蒂。
雖是袁譚對袁紹身側的袁尚,目光掃過時,近乎藏不住眼中的恨意,但他不得不盡量遮掩自己的真實情緒,輕易不敢露出半分,怕被袁紹瞧見,更為遭到袁紹的嫌忌。
且知道,自從失了上黨,盡管袁譚因為是袁紹子嗣的身份,沒有受到來自軍法的懲處,可他到底失了袁紹的意。
是故這一段時間來,除卻一開始袁譚向袁紹負荊請罪,見過袁紹一面後,已是旬月有余,袁譚竟是沒有見過袁紹一面。
這種時候,這般情況,這等局勢下,袁譚不得不謹言慎行,不敢輕易犯錯,以免為有心人添油加醋說于袁紹,令自己徹底失了嗣君之位的希望。
袁紹沒有立即作答,他先是伸出手靠向爐火,在感受到暖意後,他終是開口道“此次我軍同關中相爭,曹阿瞞有窺伺河北之意,當不得不防,不得不御。”
“父親說的是。”袁譚連忙接口應道“兒听聞曹孟德私下里派遣了夏侯淵統帥銳卒五千,潛行進入成皋、滎陽二縣,這是打著做漁翁的盤算,其心險惡,其人可誅。”
“嗯。”袁紹不咸不淡的點了點頭,算作認同了袁譚的話,雖是動作幅度不大,但袁譚還是心下高興不已,只是沒有展露在臉上。
“所以孤這一向在想,當得一心腹中的心腹,坐鎮河防要地,可思來想去,卻是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
說到這里,袁紹頓了頓,目光望向了袁譚。
袁譚此時正是一臉正色的看著袁紹,洗耳聆听袁紹的言語,自是不免和袁紹投來的目光對上,洞見了袁紹目光中默然和忽視,他頓時有一種不詳的預感自心底生出。
“孤思來想去,唯有譚兒你最合適。”袁紹的話將袁譚心中的預感化作了現實。
“黎陽臨近大河,為我河防要塞,譚兒你準備一二,來年開春就前往黎陽屯駐,孤予你精兵萬人,再加上譚兒你的才干和武略,思來當可保河防無虞。”
“父親……”袁譚口中訥訥,似是有千言萬語打算傾述而出,可對面的袁紹,見袁譚沒有立即領命,而是一副欲要推遲的作態,袁紹冷漠的說了一句“孤的兒子不願為孤分憂嗎?”
“父親這是哪里話,為父親分憂是孩兒的榮幸。”袁譚急忙回復了一句,他清楚的知道他方才的遲疑,已經是觸動了袁紹的不快,于是乎,袁譚找補道。
“不用等到來年開春,孩兒願現下就出發前往黎陽,熟悉防務,了解地理,成為父親南面的壁壘,斷不會讓曹軍有渡過大河的機會。”
“好,譚兒你有這份孝心,為父心足矣。”袁紹夸了一句,但袁譚听在耳中,心下卻是不成滋味。
我不想做扶甦,袁譚于心底吶喊了一聲,可他卻是不如胡亥得始皇帝的歡心,只能如扶甦一樣被派遣于外,在鄴城這座河北的政治中心得不到一丈的立足之地。
“干兒。”自家外甥,袁紹對高干私底下的稱呼,和對袁譚、袁尚是一般無二。
“在。”高干拱手致敬,恭敬的聆听起了袁紹的吩咐。
“青州之地,本是譚兒在監管,然譚兒今身負重擔,將駐于黎陽。”袁紹話還沒說完,高干就領悟到了他接下來的任務,多半是去青州駐守。
而袁紹接下來的話正如高干所料“可青州亦是重地,與徐土相接,為我河北東面藩籬,非重臣親信不得守御。”
“所故,孤任你為青州牧,屯駐于青州,汝能使我東面無憂乎。”
高干心下欣喜,失了並州,青州劃歸他手,算起來倒也不虧,且青州比起羌胡橫行的並州,算是一方樂土。
因而高干連忙拍著胸脯道“好教舅舅寬心,但使干在,決計不會令青州生憂。”
“汝有這等志氣,孤當不復憂東面了。”袁紹面上露出笑色,撫須夸贊了高干一句。
該下的吩咐下了,應接任務的人接了,袁紹一句今日乏了後,袁譚和高干起身告辭,袁尚卻是不動,默認陪在了袁紹身邊,讓轉身離去的袁譚臉上掛起了一抹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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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府門,袁譚拱手向高干祝賀道“恭喜賢弟,出任青州,坐鎮一方大州,他日前景當是著錦。”
“兄長謬贊了,青州之地,本是兄長據守,我不過代兄守之,別無他心。”高干向著袁譚袒露心跡,他與袁譚年紀相近,且有過並肩作戰的經歷,論及同袁紹諸子的關系,他和袁譚最為緊密。
所故高干三言兩句,將心意道明,他不過是代袁譚監管青州,青州到底還是袁譚的治下。
袁譚面色有些感動,他現下在嗣君之爭中式微,尤其是如今被驅逐出了鄴城,近乎流放般的分管到黎陽駐守,不得居于鄴城這座政治中心,存在感和長子的地位都將為袁尚逐漸替代。
然而這個時候,高干還願意站在他的身邊,袁譚不由感動莫名,他許諾道“但使來日譚有展翅之時,賢弟會當為我之副,一人之下爾。”
“如此,干先行謝過兄長。”高干恭然的響應了一句。
隨即高干提出了一個建議“即是兄長不日就要南下黎陽,今日你我不如小酌一杯。”
“自然。”袁譚沒有二話,為了將高干這個助力拉在身邊,他對高干的態度很是親和,無有不應,也無有不予。
不數日,袁譚踏上了南下黎陽的道路,路上他逢著來自許都的使者——程昱,只是袁譚現下心中怏怏,沒有興趣搭理程昱,所以二人錯向而行,並沒有接話。
等到程昱抵達鄴城,入居驛館後,本以為會侯上一段時間,為袁紹所消遣,然後才得覲見袁紹的他,竟是在第二日得到了袁紹的召見。
“先生遠來,所為何事?”袁紹冷漠的掃了一眼程昱,淡然的問了一句。
程昱態度恭敬,可語氣卻是傲然,他出言道“有所教于魏公。”
“嗯?”袁紹皺起了眉宇,他天資聰慧,才學非凡,如今為河北之主,哪里需要程昱教他做人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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