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讓女王對沼氣池有所了解,李智雲一邊比劃一邊耐心地解釋︰“池子挖好密封後,將寨中收集的人畜糞便、腐草爛葉投入其中,灌入適量清水。在池內隔絕空氣的環境下,這些污物會自行發酵,產生一種可燃的氣體,名曰‘沼氣’。此氣可如同柴火般點燃,用來照明,更可用來取暖!”他指著暖棚,“只需在棚內鋪設陶土管道,將燃燒沼氣產生的熱氣引入,便可讓秧苗抵御夜寒侵襲。”
女王听得似懂非懂,糞便……發酵……燃火取暖?這完全超出了她的認知。然而,看著李智雲篤定自信的眼神,再回想那日大巫師引動“天火”反噬自身的震撼景象,以及眼前這排排拔地而起、沐浴在溫暖陽光下的奇異棚屋,她心中那份疑慮迅速被一種近乎盲目的信任取代。眼前這個年輕親王,絕非等尋之輩!她用力點頭︰“好!就依楚王所言!需要多少糞便、人手,盡管調配!”
種子播撒在翻松、施了薄肥的溫潤土壤里,希望便在沃土與暖意中萌發。經過篩選的、相對懂得侍弄土地的山民(其中不少是早年接觸過漢人農耕技術的),被精心組織起來,成為暖棚的“園丁”。他們不分晝夜,輪流值守在暖棚內外,如同呵護初生的嬰兒。按照李智雲的叮囑,白日掀開部分草簾通風透氣,仔細觀察土壤濕度和秧苗狀態;入夜前則仔細檢查沼氣火道的閥門,確保暖流不息;一旦發現土壤干燥,便立刻從尚未封凍的河中挑來刺骨的冰水,細心澆灌;發現雜草,便立即拔除。
奇跡,在眾人精心的守護和期盼的目光中悄然發生。那些播下的種子,破土而出的速度遠超尋常!嫩綠的芽尖怯生生地探出頭來,然後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噌噌”向上生長。菠稜菜(菠菜舒展著肥厚的葉片,蘿卜的小苗茁壯挺立,甘藍(卷心菜)的嫩心層層包裹,萵苣(萵筍的塊睫在土下悄然膨大……不過短短二十余日,每一座暖棚之內,已是滿目蔥蘢,生機盎然!翠綠的葉子肥碩鮮亮,累累果實壓彎了枝睫(如豆類),馥郁的清香彌漫在溫暖的空氣中,與棚外的肅殺嚴寒形成了驚心動魄的對比。這滿棚的綠色,是生命的宣言,是希望的火焰!
收獲的時刻終于來臨!女王親自站在堆積如山的碧綠蔬菜和飽滿根睫前,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她向全族宣告︰“蒼天垂憐!大唐楚王神技解我族危難!今日開棚,取此天賜之物,優先分與家中斷糧、老弱病困者!”
整個山寨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歡騰!人們捧著分到的新鮮蔬菜——那些水靈靈的葉子、飽滿的根塊,許多人喜極而泣。他們貪婪地嗅著那久違的、屬于生命和食物的清香,干裂的嘴唇顫抖著,眼中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光芒。孩子們圍著堆積的蘿卜甘藍奔跑嬉笑,老人們用枯瘦的手一遍遍撫摸著鮮嫩的菜葉,渾濁的淚水無聲滑落。
李智雲,以超越時代的智慧與果敢,將現代農學的火種帶入了這片冰封的林海雪原,硬生生在嚴寒與死亡的陰影下,開闢出一條生路,將整個甦毗女國從滅頂的饑荒深淵邊緣拉了回來。自女王末秀以下,所有甦毗族人,望向李智雲的目光,已不僅僅是感激,更充滿了近乎神 般的敬畏與尊崇。他的名字,伴隨著暖棚中那救命的綠意和沼氣池中不熄的溫暖火焰,深深烙印在了每一個甦毗人的心中,成為了這片土地寒冬里,最溫暖、最不可思議的傳奇。
涼州城。晨光熹微,金烏東升,當第一縷銳利的金芒刺破薄霧,精準地落在皇宮層疊的琉璃瓦上,剎那間,整座宮殿仿佛被點燃,流光溢彩,璀璨奪目,將尚未甦醒的城池映照得莊嚴肅穆。
沉重的宮門在低沉的吱呀聲中緩緩洞開。大涼皇帝李軌身著玄色九章龍袍,十二旒玉珠在額前輕晃,金枝嵌東珠的皇冠壓得眉心微微發疼。他扶著內侍總管劉德全的手臂踏上丹陛,龍袍下擺掃過漢白玉台階時,繡在 袍上的江崖海水紋若隱若現。待他在蟠龍金椅上落座,殿中霎時響起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震得梁間垂落的明黃縐紗微微顫動。
"諸位愛卿,"李軌眼皮微啟,目光掃過殿中烏壓壓的文武群臣。晨光透過鏤空雕花的殿門斜切進來,將他半張臉籠在陰影里,"有事上奏,無事退朝。"
余音尚在雕梁畫棟間縈繞,左僕射曹珍已一步跨出班列,深躬一揖,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焦灼︰“陛下!河西饑荒愈演愈烈,餓殍遍野,流民塞途!臣聞災荒之地,已現人相食之慘劇!災情危殆,請陛下速謀良策!”
李軌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龍椅扶手上的螭首,金絲楠木的涼意滲入掌心。"朕不是已將家財盡數捐出,用以賑濟饑民了麼?"他記得上月命人打開私庫時,三十七口描金大箱在府門前排成蜿蜒長龍,銅鎖落地的脆響震得檐角銅鈴齊鳴。
曹珍聞言,腰彎得更低,幾乎觸地,聲音愈發懇切︰“陛下仁德,確已罄盡家資!然……然災情之廣,災民之眾,如汪洋之渴,陛下所捐,不過杯水車薪,無濟于事啊!臣泣血叩請陛下,速速下旨,敕令各地官府打開糧倉,賑濟災民,救百姓于水火。”他抬起頭,眼中血絲密布,直直望向御座。
“這……”李軌身體微微後傾,靠在椅背上,臉上顯出明顯的躊躇。開倉放糧,茲事體大。
就在這短暫的沉默中,太僕卿謝統師閃身出列,對著李軌深深一揖,朗聲道︰“陛下,萬萬不可!國家糧倉,乃社稷之根基,軍國之命脈!所儲糧秣是為防備不測,應對強敵的。若此刻盡數散于災民,一旦唐國厲兵秣馬,或吐谷渾鐵騎叩關,我大涼倉廩空空,將士無糧,何以守土御敵?此乃自毀長城之舉!”
曹珍猛地轉身,怒視謝統師,因激動而聲音發顫︰“謝大人!此言差矣!民為邦本,本固邦寧!若百姓盡皆餓死,十室九空,田地荒蕪,城池空寂,縱然糧倉滿溢,又由誰來耕種?由誰來守城?由誰來支撐這‘社稷根基’?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謝統師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帶著居高臨下的漠然,輕飄飄地回應︰“百姓餓死?哼,不過是體弱無能之輩罷了!天道昭昭,物競天擇。身強體健者,自有求生之道,何至于餓死溝壑?僕射大人,未免杞人憂天了。”此言一出,如同冰水潑入滾油,殿中頓時響起一片壓抑的嗡嗡議論聲,大臣們神色各異,或驚駭,或鄙夷,或沉默不語。
“一派胡言!”曹珍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目眥欲裂,指著謝統師厲聲怒斥,“謝統師!你身居高位,竟出此滅絕人性之論!視萬民如草芥,置百姓于沸鼎而不顧!你……你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想看我大涼根基盡毀,萬劫不復嗎?!”
謝統師卻不再理會曹珍的質問,只是再次面向李軌,聲音清晰而有力︰“陛下明鑒!曹僕射此言,看似憂國憂民,實則是慷國家之慨,以官倉之糧邀買人心!為養一群羸弱無用之民,竟不惜罔顧國家安危,動搖社稷根本!此等行徑,絕非忠臣所為,陛下不可不察!”
李軌的目光在激憤的曹珍和冷靜的謝統師之間逡巡片刻,最終緩緩點頭,眉宇間的猶豫被一種听信後的“果決”取代︰“謝愛卿……言之有理!糧倉乃國家命脈,不可輕動。此事……就此作罷!眾卿休得再議!”他金口玉言,一錘定音。
散朝後,曹珍步履沉重地走出大殿,玄色的官袍在微涼的晨風中顯得格外孤寂。陽光依舊燦爛地灑在琉璃瓦上,反射著刺眼的光,落在他眼中,卻是一片灰敗。他神情落寞,仿佛瞬間蒼老了許多,挺直的脊背也微微佝僂。他拖著灌鉛的雙腿走下玉石台階,忽聞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曹大人留步!"
曹珍腳步一頓,慢慢回頭一瞧,原來是兵部尚書關謹,正快步從殿門處追來。
關謹走到近前,拱手為禮,臉上帶著理解和無奈︰“曹大人今日殿上之言,字字泣血,忠心赤膽,天地可鑒!那些……那些悖逆人倫之論,大人不必放在心上。”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曹珍望著這位昔日一同追隨李軌起兵的老友,嘴角牽起一個苦澀至極的弧度,長長地、沉重地嘆了一口氣︰“關大人……您方才也看到了。皇上他……偏听偏信,一意孤行。謝統師之流,只顧眼前權柄,罔顧生民涂炭!長此以往,民心盡失,根基動搖,這大涼的江山……怕是要風雨飄搖了啊!”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充滿了絕望的無力感。